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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见太后亲临,忙起身相迎,众人亦不敢怠慢,叩身请安。

太后扶着皇帝的手在正中宝座上坐下,轻咳两声,缓缓问道:“废后的诏书下了么?”

皇帝一怔,毕恭毕敬道:“只差一枚朱印。”

太后“嗯”了一声,道:“哀家眼神不好,蕴蓉,你来读给哀家听听。”

胡蕴蓉微微生了些许惧色,拿起诏书,只是声音颤抖。

太后瞥她一眼:“畏缩什么呢?那换贵妃读吧。”

季昭依言执起诏书,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绸缎时蓦然一颤,初次拜见太后时那首《大悲咒》的旋律却在心底缓缓流过。太后的期望如何,而今日局势又如何,她决不能失了分寸。

“莫忘‘悲悯’二字。”太后曾如此教导。

季昭缓缓收敛了气息,又沉下心,止住大敌将去的躁动,只以平常心略怜地上的可恨可怜之女子。她一字一字读过诏书,声音清凉如水。

太后点了点头,再不曾说什么,转首看向甄嬛:“言简意赅,应当是莞妃的手笔。”

甄嬛垂首道:“是。”心下颇有不安。

太后满面沉痛,看向皇后的眼神难掩厌弃痛心之色,恨道:“莞妃倒是没有夸大你的罪过!”眉心一震,眸底有沉重的哀痛一闪而过,举起拐杖便要往皇后身上打下。

龙头拐杖乃赤金铸龙首,金丝楠木为柄,质地坚硬沉重,一杖下去,皇后不死也成残废。变故来得十分突然,皇后大惊之下面无血色,却也不肯躲避,挺直了脊梁打算生生受这一杖。季昭急道:“太后三思!”

拐杖终究停在了半中,太后用力往地上一拄,只听沉沉的一声“咚——”。回声重重不绝于耳,似太后此时满心的愤怒与痛心。太后再不看她,只冷冷道:“当初要你入宫,是哀家错了。”

皇后缓缓抬起头,含着一缕无望的笑意:“母后错的不是迎我入宫,而是不该同意迎姐姐入宫。既生瑜,何生亮,母后何等睿智,怎会不明白?”

太后淡淡道:“是哀家太看重了你们的姐妹之情。”

“姐妹之情?”皇后冷笑,带着一丝令人窒闷的凄厉,“连肌肤之亲的人都可以下手,姐妹之情也未必有多深厚!何况论起如何对待姐妹,我对母后的手段心悦诚服!”

太后衰老的面颊顿时变得苍白,皇帝一眼瞧见,厉声喝道:“谁给你胆子对母后放肆!”

皇后向着皇帝微微一笑,漆黑的瞳仁中已经失散往日的凝重光辉,仿佛是无穷无尽的空洞与绝望,缓缓念道:“夫惟乾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职,家邦之化始隆。惟中壶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爱稽懋典,用协彝章。咨尔摄六宫事娴贵妃朱氏,秀毓名门,祥钟世德,事朕年久,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含章而懋著芳型;晋锡荣封,受祉而克娴内则。褆躬淑慎,恂堪继美于兰帷;秉德温恭,信可嗣音于椒殿。往者统六宫而摄职,从宜一准前规;今兹阅三载而届期,成礼式尊慈谕。恭奉皇太后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抵承懿训,表正掖庭。虔修温清之仪,恰欢心于长乐;勉效频繁之职,端礼法于深宫。逮螽斯樛木之仁恩,永绥后福;覃茧馆鞠衣之德教,敬绍前徽,显命有龙,鸿麻滋至。钦此!”

这是她当年的立后诏书,每一字都是她以心血以鲜血以性命换来,她背诵如流。

太后置若罔闻,只平心静气看向皇帝:“皇帝,差一枚朱印,那就是还没有废后。”

皇帝面色一沉,态度愈加恭顺:“母后,朱氏之罪无可饶恕,儿臣不能不废了她以慰宛宛九泉之灵。还望母后不要劝阻。”

太后微微一笑:“你的话倒是说在了前头。也好,你要哀家不要劝阻,哀家也无意劝阻。漏夜前来见皇上,只是梦到了宛宛昔年之事,想来说给皇帝听。”

皇帝神色一凛,道:“是。”

太后慈爱地抚一抚皇帝的肩膀:“你对阿柔的心,哀家一清二楚,想必她说过的话,你都还记得的。所以,哀家只是提醒你。”太后咳了一声,低沉道,“阿柔临死之前,伏在你的膝上告诉你的话,你还记得么?”

皇帝身子一震,又惊又愕,他面色很快平静下来,清晰道:“儿臣无有一日敢忘,只是朱氏罪大恶极。”

太后淡淡道:“哀家只是问你。”

皇帝费力地咽下喉中压抑的怨与怒,沉声道:“当时莞莞气息奄奄,伏在朕膝头请求。”他闭上双眸,一字一句皆分明道来,“我命薄,无法与四郎白首偕老,连咱们的孩子也不能保住。我唯有宜修一个妹妹,请四郎日后无论如何善待于她,不要废弃她!”

太后绵长的叹息冷冷击中皇帝的肺腑:“你亲口答允了阿柔的,绝不废弃宜修!”

皇帝愤声唤道:“母后!”

“皇上!”太后生生压制住皇帝的悲愤,“你若罔顾对阿柔的承诺,连她遗言也不听从,来日黄泉相见,你还有何面目去见她?”

皇帝面目哀恸,不可自已。太后怜悯地看着他,口中严厉却分毫不退:“你如今厌弃宜修,连名字也不愿称呼,口口声声称她为朱氏。可你别忘了,阿柔何尝不是朱氏,你母后何尝不是朱氏?哀家只告诉你一句话——朱门不可出废后!”

太后眼角余光向季昭与胡蕴蓉身上冷冷一扫:“你们最好也记得。”

季昭轻轻垂首,坦然答了声“是”。

太后再不顾旁的,柔声劝玄凌道:“阿柔素性聪慧,人道临死心智最清明,宜修的所作所为她未必不晓得,所以才这样苦苦哀求于你。宜修所为——哀家也容不下她!哀家劝你,只是为日后与阿柔泉下相见留下余地,不要教她魂魄不安。宜修的朱家也是阿柔的朱家——你别枉费她一番苦心!”

皇帝只是以深深的沉默相对,太后温言道:“母后是行将垂死之人,我的话你大可不听。只是你要记得,你的母亲是朱氏,你的发妻是朱氏,你身上也流着朱氏的血!”言毕,她扶住孙姑姑的手,吩咐道:“竹息,带皇后回去。贵妃也过来。”

季昭行过一礼,上前扶住太后手臂。皇后无声无息如幽魂一般缀在后边,隐有啜泣之声。

殿中极是安静,连沉香屑在香炉中融化的声音亦清晰无碍,仿佛太后从未来过一般。胡蕴蓉犹自不甘心,握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皇上,太后病糊涂了,您可不能糊涂!宫里那么多枉死的孩子,都是您的孩子!”

皇帝静静坐在坐椅上,眼中沉寂而哀默。

次日,皇帝的旨意遍传六宫。

“皇后朱氏,天命不祐,华而不实,不宜母仪天下。念其乃纯元皇后之妹,入宫侍奉日久,特念旧恩,安置于昭阳殿,非死不得出。贵妃摄六宫之事,德妃、庄敏夫人、莞妃协理六宫。钦此。”

因贵妃现下怀孕,暂由德妃摄六宫事,庄敏夫人、莞妃从旁协助。

不但如此,皇帝命人取走朱宜修当年封妃、封贵妃、立皇后的圣旨与后妃宝印、宝册,吩咐内务府以最末流的更衣份例对待皇后,更晓谕六宫:“与朱宜修死生不复相见。”

恩断义绝,只留她皇后头衔。

后位动摇,人心浮动如潮。

而寿康宫中的太后,在这样纷乱的时刻,沉疴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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