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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仪殿里灯火通明,熹贵嫔双眼通红,微抿起的唇角露出几分恨意。我在上首,眼观鼻鼻观心,端正的坐着。随着轻微的脚步声,眉庄湿红着眼撩起珠帘缓缓走出来。她向着我点了点头,低声唤道:“陵容。”

我默然起身,行至她身边,与她对视一眼,进了内殿。甄嬛坐在梳妆镜前,由槿汐服侍着梳头上妆。镜前,一个鎏银托盘上,一壶雪白瓷身的酒壶与它壶嘴下的一个小酒杯,以及叠的齐整的白绸格外打眼。

甄嬛看着铜镜,对映在铜镜里的我的影响道:“你来了。”我轻轻“嗯”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从槿汐手里接过篦子,为她仔细的篦着头发。甄嬛端坐着,任我动作,她用一种平静的仿佛遇见老友的声音不疾不徐的道:“你可还记得你的承诺?”

我手上不停,淡淡的道:“记得。你走之后,予涵灵犀将会由熹贵嫔抚养,日后予涵长大之后,我会将他出继给清河王做嗣子。”甄嬛露出一丝笑意,璇而又自嘲一般的笑道:“人死灯灭,我走之后,如何还管的了身后事?你便是反悔了,我也不能拿你如何。”

我挑了挑眉,道:“你也不必激我。你向皇上呈情,让我和眉庄前来,必是也托付了眉庄。日后,我若真有违誓之行,总要顾及眉庄的感受。”甄嬛丝毫不见被我指出用意后的惊慌,她微拧起细眉,略带了些疑惑道:“论先后,是我先认识你,论交情,我曾接你入府小住。为何你对我就如此狠的下心来,对眉庄却百般维护?”

我道:“因为眉庄待我诚。”初入宫,眉庄视我为盟友,就以盟友待我。平时常有东西相赠,以为拉拢。更是在有孕之后,谋划为我争宠。自她假孕一事爆发,我为她执言被玄凌踹了一脚,眉庄就视我为友,就以挚友待我,处处维护,时时交心。

甄嬛轻挑细眉,道:“所以,你即使知道眉姐姐与温实初不清不楚,予润身世成谜,你也选择尽心维护?”我大惊,手中也是顿住。甄嬛从镜中窥视我的神色,笑道:“怎么?你很惊讶?眉姐姐与温实初都是我身边亲厚之人,他们之间的情愫我如何不曾察觉一二?眉姐姐莫名与我生疏后,我亦是费了大力气探查的。”

我想起李长,有些恍悟。放下篦子为她挑了一款以红宝石镶造而成的杏花簪子簪上,道:“情之一字最伤人。你是,眉庄也是。”甄嬛有些恍惚,柔和了眉眼,良久叹息一声,道:“所以,咱们三个人当中,唯有你是个真正聪明的,从不沾染情丝。”

我摇了摇头,道:“我亦是女人,何尝没有幻想过能得一知冷知热的人,互相扶持一生?”我想起遥远的地方,那个曾为我三次求亲,曾追着马车送别的黝黑汉子,心里淡淡飘起了几丝遗憾。“只是自我入宫起,我便知道,那个高高坐在皇位之上的男人,是我的相公,却不是我的良人。”

“不是良人,不是良人,”甄嬛怔怔的念着,忽而笑了,却落下泪来,“我若有你半分明白,何至于今日!”我沉默的看着镜中她泪如雨下,甄嬛这一生,一直付错了情。一个是三宫六院花心风流的皇上,一个是她丈夫的弟弟。痴心错付。

甄嬛忽然转身,一把握住我的手,抬起满面泪痕的脸仰视着我,哀求道:“陵容,陵容,我请你放过清,求你!”

我沉默着,她的指甲划破了我手上的皮肤,只不肯应声。小文子推门进来道:“菀妃娘娘,时辰到了。”甄嬛死死抓住我的手,带着哭音的声音因急切而尖锐凄厉:“陵容!”我心有不忍,拂袖转身,几不可见的微微颔首。

甄嬛仿佛得到什么承诺一般,整个身体像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放松而舒畅的绽出微笑。她拿起酒壶斟了十分满的一杯酒,仰头缓缓喝了。她背对着我,自己对着镜子描画眉毛,道:“槿汐,将荷包呈给贤妃娘娘。”

槿汐半低着头,双手高举过头顶,呈上一个蓝底绣鸡冠花的荷包。我不解的望向甄嬛,甄嬛对镜照着,道:“多年情谊,这是我最后尽的一点心意了。”我拿过荷包,收于袖中。甄嬛体内剧毒已经发作,她口角淌下殷红的血迹。

甄嬛强撑住身体,在槿汐搀扶下躺倒床上,道:“本宫累了,你们都回吧。”她拉住槿汐的手,道:“好槿汐,是本宫连累你了。”槿汐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含泪笑道:“主子别说这样的话,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奴婢还想继续侍奉主子呢。”

我知甄嬛意愿,转身离开,不去见她穷途末路后的凄凉,尊敬她仅剩下的尊严。

明月升空,灯火阑珊,小文子推门而出,道:“菀妃甄氏薨逝,其婢崔槿汐殉主!”熹贵嫔一直强忍着的悲伤,爆发成嚎啕大哭。眉庄亦是哭倒在茯苓的怀里。整个未央宫沉浸在哭声的汪洋中。

我只觉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眼中干涩的厉害。怔怔的起身,走出未央宫,随意选了一个方向,漫无目的的游荡,仿若幽灵一般。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到哪里,我抬头仰望清冷的圆月,枯坐一夜。

昌淑妃死后,极尽哀荣,玄凌下旨追封为昌荣皇贵妃,和睦帝姬封为和睦公主。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风光葬入皇陵。对比之下,菀妃在晋康翁主等宗室压迫下,草草安葬。不得晋封,不得余荫庇护她留下的一双儿女。

六月,太后已经苏醒,只是太医私下嘱咐,要预备起后事。唯恐太后病势加重,昌淑妃之死被牢牢瞒住。后宫由我与贵妃、德妃共同掌理,予瀚灵犀由熹贵嫔抚养,和睦重回我的宫殿。北方,赫赫几次强攻雁鸣关,被众守城将士一次次打下。

我在甄嬛下葬后,打开她送我的荷包,里面只有两个字:时疫。甄嬛果不然不愧女中诸葛一称,若是能将时疫引到北方草原之后,以时疫极强的感染性,和北方稀缺的药材,贫瘠的医术,只怕赫赫立时元气大伤,不能再侵我大周。

我狂喜之下,几欲立即上疏玄凌,好早日迎接我的予泽回京。已经换好装束,人也踏上了前往仪元殿的路径上,我却忽然停住——以时疫极强的感染性,会不会祸及我北方十五万军士?

念头才起,我如被当头棒喝,所有喜悦迅速消散,只余下冰凉的手脚,和深深的恐惧。我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那时疫,宫里虽已有治愈之法,所用药草也不甚稀奇。只是当年宫中爆发时疫之初,一人染及一室,一室染及一屋,一屋染及一宫。短短几个月,上千条性命,顷刻消散。

而北方,有十五万将士,他们拼着性命保家卫国,拼着性命保护我的予泽。一旦爆发时疫,即使那些药材普通,一时之间,哪里能够筹集足够的药草和医师为他们救治?如若短时间内不能,那他们的性命……还有赫赫的百姓,他们又有何辜!

可是,予泽还在战场上啊!

喜儿小钱子见我表情变幻莫测,不敢打扰,只是命人四下散开为我护卫。我想起曾经目睹过的小文子感染时疫时的惨状,狠狠的深呼吸,闭了闭眼,下命道:“回宫!”纵使我心狠手辣计谋百出,纵使我手中鲜血人命不少,纵使我血脉骨肉在前线搏命,我也不能为一己之私,无视十数万条生灵性命。

妇人之仁也罢,假慈悲也好,我在佛前合十念经,心中主意已定。甄嬛,你的好意我已收到,只是我们终究,道不同。

六月中旬,予泽身边的小宁子经过半个月的奔赶,回到宫中。玄凌立即招我进仪元殿伴驾,我心里激动不已,盯着小宁子黑瘦的身子目不转睛。玄凌也为了北方战事足有一个月不曾好眠,殚精竭虑之下,双眼已经熬出血丝,并眼眶微微凹陷,面颊消瘦。此刻有了予泽的消息,也是关注非常。

小宁子虽然因连夜赶路疲惫不堪,也强打着精神回话:“殿下一切都好,齐济源将军英勇善战,行军布阵皆是精通。那些行军打战奴才也不甚懂,只是看见好几次,都是齐将军在城墙之上指挥,才打退了赫赫的进宫。”

“战事爆发之初,齐将军曾建议将殿下送回来。只是殿下道:‘本王虽是皇子之尊,亦是奉皇命守城之将。大周危急时刻,怎敢独自潜逃,乱我军心?此事休要再提!’”小宁子打小跟着予泽,这几句话被他模仿的惟妙惟肖。

玄凌击掌喝道:“好!不愧是朕的儿子!”我却是哭道:“这破孩子,还不及本宫身腰高,逞什么英雄!”小宁子挠了挠脑袋,呵呵傻笑,道:“娘娘放心,殿下一直坐镇中军,很少上前线的。”我立刻敏感的捕捉到他的用词:“很少?就是上过了?”

小宁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逼问之下只得道:“有两次实在危急,殿下拔剑立于城墙之上鼓舞过士气。”我听了一阵心惊肉跳,几乎哭死过去,口中喃喃不绝的哆嗦着埋怨道:“这破孩子,这破孩子……”我倏忽转身,向着玄凌捶打道:“都是你,都是你,还我的孩儿来!”

玄凌也有几分后怕,见我失态的连本宫都忘了自称,还当着奴才的面与他撒泼,惊愕之余颇有几分哭笑不得,只得牢牢拽住我的手腕,向死死低着头的小宁子道:“皇儿现下如何?可有受伤?”

小宁子道:“回皇上的话,并没有。”我霍然转头瞪着小宁子道:“你这奴才,可不准只报喜不报忧!”小宁子苦着脸道:“真的没有。”心里却记着予泽的嘱咐,不准将他被流矢射中臂膀的事告诉我。

玄凌得了予泽平安的消息,就将注意力转移到北方军情上面。小宁子一句一句的回答着,我就揪着帕子站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怕,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那赫赫,都已攻打到雁鸣关城墙之下,战事只怕比小宁子述说的还要紧张。

玄凌反复问了半天,直到再也问不出什么。我立刻向玄凌要人,我还有许多关于予泽的细节需要仔细询问。玄凌大手一挥允了,我忙不迭的吩咐道:“卷丹,你快些回去准备热水热饭,可怜的孩子,这一路上怕是没有吃好呢!”

又向喜儿道:“你亲自去请贵妃姐姐和惠宁夫人去本宫的宫殿,就说小宁子回来了。”天下父母心,齐武安和沈璧山都在前线,贵妃和眉庄都是和我一样的心情。

回景春殿的路上,我拉着小宁子细细追问,几乎比得上审问犯人了。等小宁子沐浴之后,才狼吞虎咽了一碗饭,贵妃和眉庄联袂而来,又是新一轮审问。好容易熬过贵妃和眉庄,又被我打发着跟着小钱子带着礼物去齐沈两府拜访,以抚慰他们家中父母的担忧。

贵妃和眉庄皆回去准备带给娘家的东西,我坐在正殿里沉思,整理了衣裳,却又是去了仪元殿。玄凌见我去而复来,讶异的看着我道:“容儿?还有什么事?”我提起裙摆跪下,道:“朝廷之事,臣妾身为后宫实不该插嘴。只是,予泽人在战场之上,请皇上体谅臣妾这一片为母之心。”

玄凌扶起我道:“予泽安全无虞,你不必太过操心。”我红着眼睛唤道:“皇上,予泽只有十三岁啊!臣妾方才听到小宁子说他胆敢上那墙头上去,就心惊肉跳的几乎昏死过去!刀剑无眼,您教臣妾如何不担心!”

玄凌展臂揽着我,道:“朕知。”我轻轻的道:“您说予泽是皇子,一举一动代表天家颜面,不能临阵脱逃,臣妾明白。只是北方战事不甚顺利,赫赫都打到雁鸣关外了!万一雁鸣关失守,我上京就再无一处可以御敌之处,只能任凭那赫赫铁骑践踏!”

玄凌揽着我的手臂用力,勒的我肩膀微痛,我不动声色的伏在他胸前,道:“清河王在先汝南王之乱中,曾奉命夺汝南王军权,立下平乱功劳。臣妾不知别的,只觉得他既能夺下军权,必是对军务也熟悉的了。更何况他曾也去过赫赫刺探军情,对北方不是一无所知。如今皇上朝堂之上没有将士可用,而清河王恰好闲赋在家,您何不让清河王带领援军去支援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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