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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鹄从头顶掠过,乔岷现身于第三棵树后,话少却一针见血:“你想让他当你的替死鬼?”
“你何时也成长舌妇喽?”公羊月抿唇默认,这个来自高句丽的七剑卫传人,寡言少语,却身具极强的察言观色的本事和对时局极为敏锐的判断,“怎么说?”
乔岷道:“此行凶险。”
公羊月摇头,并非敦煌一行,而是自打他决意追查公羊一门旧事开始,便已入龙潭。技高一筹者未必比摸爬滚打起来的杀手更懂得杀人和活命,若论单挑,即便帝师阁主、天都教主、剑谷七老、三星四府的当家人站在他面前,他便是逊人功夫也未必输阵,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做人得留后路。
晁晨便是送到手的后路。
“他断我‘风流无骨’剑时,就该是个死人,之所以留着他,必要时候总能拉个垫背。”公羊月把玩着剑穗上的砗磲莲花,幽幽道,看那模样,半点没个玩笑的意思,“他要杀我,我便成全,但本人功夫乃独创,天下只此一家,学了我的心法,还能说和公羊月毫无干系?何况杀人诛心,你说像这般磊落的君子,若是背弃信义,堕落仁义,会是个什么模样?”
那个文士生来正气,一生求直,很有风骨,对这样的可人儿来说,□□的泯灭,远远不如精神折磨。
乔岷不由讪笑:“自愧弗如,所谓断剑重铸,不过是个幌子。”
“是么?”公羊月冷冷呵出一口气,“剑可以重铸,但终不是那一柄,因为铸剑的人已经不再了。”
还有一个原因,他并没有告诉乔岷:他实在憎恨那种自以为是的正直和愚蠢至极的善良,叛出剑谷的那一天他发誓,此生绝不甘身不由己,誓要凭自己的心意过活,纵使堕入魔道,也绝不回头。
公羊月将腰间断剑捧来,轻轻推出鞘三寸,垂目低眉,那一瞬眼中既是温柔,又是怨恨。银光流转过剑脊,背面露出两个字——
夏侯。
“是生是死我并不关心,打高句丽来,只有一个目的,”乔岷定定看向公羊月,“只要你答应帮我引荐想见之人。”
公羊月沉吟片刻,并没有立即拒绝:“帮你不是不可,但这当中牵连甚广,我得仔细想想。”
乔岷颔首,理解他的为难。
两人无声,并肩下山,走至营地前不足三丈,乔岷终是没忍住,朝公羊月郑重抱拳:“三年,公羊月,我只有最多三年的时间。”
————
进入天水郡后,一连下了三日雨,并不利于长途跋涉。四人寻了一家小客栈落脚,为掩人耳目,除去必要采买,几乎闭门不出。
双鲤趴在二楼的窗户前,拿绿叶逗弄框里卡住的一只瓢虫。
楼下有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农户吆喝,驱使黄牛骡子拖车,拉了一筐筐绿植朝城外去。瓢虫脱困,被弹了出去,正好落在下头筐中,双鲤没忍住多看了两眼,有些奇怪:“这瞧着不像麦粟黍稻……”
她朝老月投去探询的目光,可人正在榻上打坐练功,根本没打理她。她便只得把头转向乔岷,可惜那根木头正在给剑打蜡。只有晁晨这个一等一的闲人,凑上前探头探脑,复笑道:“这是苕草,用以肥田,在我家乡农人常常植在地里,秋收往往殷实。天水往西,沙多土失,涵养美地,不奇怪。”
从前出塞,公羊月只会给双鲤讲哪儿有拍花子莫乱走,哪儿生了窝土匪,哪儿的地头蛇近年江湖传轶闻,哪块地头是三不管,如这样的生活见闻,却是少之又少。
小姑娘不由惊奇,捧着脸追问:“原来种地也有这么多学问!”
“当然,西北地大风高,初秋便已是寒彻骨,花木遭霜败,便会颗粒无收,于是农人会以烟煴树祛霜华……”
“懂这么多,说得倒似亲眼所见,”公羊月睁开眼,冷不丁开口,“听你口音,像是中原人士,气度风华不说比肩王谢,却也是疏朗风逸,还以为你是颍川晁氏的后人,避难关中,可这么看……”
晁晨莫名有些支吾:“差不多吧。”
见状如此,公羊月并未多疑,那些个世家贵子生来清高,纵使家道中落,也把郡望堂号看得比命还重,哪甘与寒门庶民同日语。
“我怎的听不出口音?老月,那你呢?前些日子你说生于代国,可我遇着你时又是在川西的雀儿山……”双鲤缀了一口茶,巴望着。小姑娘那点攀比心,总是自家不能落别家之后。
哪知公羊月闻言大笑:“出生草莽,天地为家。”
这年头谁不抬一抬身价脸上长光,便是“四府”之一的晏家,也要说与宗室沾亲带故,更别说公输府,那可直接追溯到匠人鼻祖,别的江湖人,想还想不来呢。
晁晨下意识帮腔:“公羊一姓少见,多出于公孙羊孺之后,因著述春秋得名,祖上说不定也是簪缨氏族。”
“我阿翁就是挖地的出身,半路得高人指点,又恰逢胡族南侵,怀帝被俘,这才投奔剑谷,家父更不是什么名宿大儒,至于我,你觉得我在乎这种东西?”公羊月很是不屑,丝毫不攀附,义正词严绝了他的话头,一番话说来坦坦荡荡,“我公羊月行事叛逆,与世不容,但绝不会乱认祖宗。”
双鲤在旁小声嘀咕:“就是个乡巴佬,认了人家也不会信。”
很快,她便挨了个暴栗,抱头缩在一角吃炒松子。公羊月拍拍手,向着晁晨道:“连自己的出身都难以启齿的人,有什么担当……”
晁晨向来从容,眼下却不禁打翻了茶碗——
他曾经也只是个山野穷小子,偶得机遇闯入江南,一心想要融入江左高门,想要掩去心下的卑微,想要一个出身能配得起自己的荣耀。谈玄论道,诗酒饮茶,没人不自报家门,甚至多的是人,同乡不同姓也能侃出个花。
可现在有个人,指天立地说他不在乎,比那些所谓的君子丈夫更坦然,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是他一直憎恨厌恶的恶人。
他心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
真正的恶人究竟该是什么样子?什么样的又才算是真正的恶人?
见他小脸惨白,公羊月信口问道:“瞧你这样,莫不是说到你心坎?”
晁晨不愿与之相对,怕他揭穿自己脆弱的伪装,仓皇起身,快步往楼下去:“出凉州平川路阔,我去买几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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