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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是藏不住,晁晨大方跟着,丁桂只偏头瞥了一眼,没有驱赶,似是默许他的追随。

等到了山坳,村里人来来往往和他热络招呼,晁晨不自觉心又软了。今儿没给顺儿娘拉去侃大山,晁晨一路跟到坎上,眼瞅着丁桂在进屋时脚步发虚,磕在几块白石头砌成的台阶上。

那阶梯不整,断纹处形成锋利的棱角,就着那魁梧的身躯,跌一跤可摔得狠。

看他半死不活躺在自己脚边,晁晨认命似的,把人半拖半扶弄回了石头屋。屋里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毫不夸张——正中一张只铺了一层薄褥的石榻,锅灶堆在一角,一张条案一面竹席,和着墙上挂着的乱七八糟的狩猎工具。

血水浸湿裤腿,丁桂咬牙撕开布帛,想就着碎裤腿包扎。

怎么着身边也跟着个神医,晁晨该有的常识是一点不少,忙制止:“你腿上都是泥,脏得很,得用净布裹缠,我去烧点热水,先濯洗伤口……”说着,他先往附近人家要了点白布,而后赶回来烧水。

灶上倒是有口锅,就是看着像几个月没动过,全是灰,晁晨又挽起袖子涮了一遍,这才搬来干柴生上火。

自打公羊月说了那句“洗手做羹汤”后,事态似乎当真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等忙完种种,晁晨转头一看,顽固的丁桂已经就着那破脏布把伤口缠裹好,翻转身子面墙而卧,哼都没有哼一声。地上沾了些草药碎叶,像是从榻下一个破瓦罐里洒落出,对于猎户人家,常备止血草药倒是不奇怪。

晁晨反倒不气他,只是有些气自己。

丁桂冷声冷气地说:“死不了,你滚吧。”

晁晨转身出门,衣服带子勾在门前一捆垒一捆的干柴上,一不留神拉塌成片,他忙捡回来复原,却在木枝间发现一只瓦罐,罐上有盖,揭开一看,里头塞了不少烤枣桂圆和茶叶——

这种烹煮的方式晁晨见过,在出敦煌的路上,陇西的氐羌人管这个叫“罐罐茶”,双鲤尤其爱喝,叫他印象深刻。

氐羌?

晁晨柴也顾不上摆弄,搬起瓦罐进屋,把大锅里的水倒入,换到炉子上煮。

俄顷,烤枣桂圆的甜味和着茶叶的芬芳,氤氲满整个屋子,丁桂鼻头动了动,坐不住,翻身要起,扯动伤处倒抽一口冷气,龇牙咧嘴瞪着晁晨:“你为什么还没滚!等等,你在煮什么……你……”

“咕咚——”

晁晨把灶旁的小碗洗净,重重搁在榻边,又顺手干脆将整个瓦罐端了过来,用破布包着,倒出茶汤,蛮横地抬手:“喝!醒酒!”

都说老实人不发威则已,一动怒脸白得吓人。

丁桂噎声,好半天才找回点气势,连茶带碗一块给掀飞出去:“滚!老子叫你滚啊!”

晁晨没有走,而是不自觉模仿起公羊月平日嘲讽人时的态度和语气,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是氐羌族人?”

丁桂没开腔,但脸色大变。

晁晨顿了顿,佯装出门去,又道:“你不说,我去绵竹一个一个问,总有人会知道。”

“不要!不要和其他人讲。”丁桂捞住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双眸。

他的态度令答案显而易见,晁晨趁机追问:“那村子里的人都是?莫不都是打秦国来,那你们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目的?鬼剑一事,是不是同你们有关!”

“秦国?你说哪个秦国?苻秦还是姚秦?”丁桂靠墙,把受伤的腿放平,自嘲般冷冷一笑,“我们不过是弃民。“

苻秦已灭,姚秦统治关中,如今巴蜀还处于晋国势力范围内,如果真是细作,郡县不可能毫无排查。晁晨方才急声质问,没琢磨措辞,不过是趁对方心理弱势,趁胜追击想再套些话出来。

跟着公羊月这些日子,正事没办成,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学了一堆。

丁桂瞧了他一眼,目光里还有些委屈,

大棒恐吓后就该上蜜枣,晁晨立时又换作温言细语,道:“我不是那样的人,也不会趁人之危,我只是……只是不想再有人承受无妄之灾,你不也说了,含冤化魂,鬼剑复仇一事乃无稽之谈。“

榻上的醉鬼闻言,紧咬的后槽牙松开,绷着的面颊慢慢展平,只是他素来疑心深重,仍无法完全放下戒备,过了好半天,才续上话,回答晁晨第一个问题:“李氏所建立的成汉为大司马桓温灭亡后,巴蜀归晋,然而没过多久,秦天王苻坚崛起,手下能人辈出,迅速开疆扩土,占领西蜀。”

“那时大将外派驻守,家眷随行,再加上陇南临近,不少人迁往川西,氐羌族人因此多了起来,逐年累月,渐渐与巴蜀人融合。但君王改换如走马,淝水败战后秦国分崩离析,苻坚死后,北方大乱,巴蜀以剑门为屏,挡住肆虐铁蹄的同时,又重新纳入晋国疆域。”

听到这儿,晁晨恍然:“所以,你们皆是滞留此间?”

“用滞留并不妥帖,就拿顺儿一家来说吧,顺儿娘的爹是个汉人,娘是个羌人,而顺儿爹的父亲是个氐族人,娘却又是个賨人。”丁桂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他们一家从没去过关中和陇西,本来一直住在益昌县附近,几经周转,才搬到了这处僻静山里。可笑吗?巴蜀人觉得他们是异族,而关中的氐羌人亦觉得他们是异族。”

“所以,他们从不去绵竹?”晁晨轻声问。

丁桂颔首,扯出苦笑:“不过现今能这般相安无事待着,已然令人满足。蜀王张育叛秦归晋后,秦将邓羌率军追剿,在蜀郡和绵竹杀了很多人。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本该为战争负责的人,上至君王,下至军士,早埋入黄土,可惜人死仇怨不灭,冤冤相报遗祸后人。”

公羊迟就是死在这场战争中,乍然听他主动提起,晁晨以为他想通,愿意将真相如数相告,不由露出渴盼的神情。

丁桂睨了一眼,心眼小的他当即解气地吼了一声:“你刚不是要走?要走就走!”而后,他不待见地拉过被子,伏在榻上,蒙住脑袋。

晁晨晾在原地,措手不及。

若论吃透人心,哪又比得过这种老油子,打从故意引出顺儿一家身世开始,丁桂就笃定,晁晨这般正义又仁善的人,不会大嘴巴一张到处乱讲话。

果然,身后的人捡起碎碗破片,换了一只干净新碗搁在条案上。

丁桂将被子掀开一线,眯眼看着那道青色的影子来回走动,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那只光洁的陶碗上。

晁晨无话可说,无奈向外走。

“回来!”

丁桂撑起手肘,搭着被子两眼直愣愣盯着他。堪堪两字,话很硬,带着些硬汉般不善言辞的吞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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