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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黛离开寿康宫后,就径直去了芷萝宫。

这里乃是当年陛下为方便她进宫陪伴皇后,特特修建的寝宫,一应物什都依着她喜好而制。便是如今她已甚少入宫,里头的摆设也还保留着当初的旧模样,未曾动过半分。

如今故地重游,却是因着这么个缘故,沈黛颇有些感慨万千。

为这莫须有的罪名把她拘在宫里,皇后也甚是不好意思,特特从自己的长华宫打发了几个利落的宫人,来伺候她起居。这会子她们已经燃了香,熏了被褥,预备伺候沈黛梳洗。

“我还不累,你们且先下去,过会子再说吧。”

沈黛一行吩咐她们,一行在书案前坐了下来,铺好澄心堂纸,提笔在上头勾勾画画。

案上燃着沉香,绿釉猊香炉顶上袅袅吹开薄烟,将她柔美的五官衬得愈发清丽。

不累是不可能的,这一日鸡飞狗跳地闹腾下来,她跟一张拉满了的弓似的,没一刻是真正松快过的。

但没办法,现在不是能休息的时候。太后的毒,太医院暂且还没个头绪,只能靠几味草药先缓着。一日寻不到那投/毒之人,太后就离鬼门关更近一步,她如何休息得了?

虽说她已基本能肯定,这毒就是元韶容的手笔,可她究竟是如何在完全没近身的情况下,给太后下了这么个厉害的玩意儿的?

宫人劝了几句,劝不动,没办法只能由她去,递上一个食盒,道:“这是方才宁陵公主打发人送来的茶点,给姑娘解馋。姑娘大半天都没好好进过膳,就吃些点心垫垫吧。”说完便退下。

苏清和?

倒是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面了。听说近来陛下打算为她挑选驸马,她挑挑拣拣,一个都没要,惹得陛下不悦,罚她在宫里修习规矩来着。若问她为何不要......

想想那只猫,沈黛莞尔一笑,捻了颗鹅黄酥放到嘴里,脑海里一时思绪翻涌。

今日太后一直瞧着的那座楼,沈黛是知道的。

那是宫中禁地,名叫语海楼,已荒废许久。

传闻当年修建太液池时,惊动了里头的恶鬼,祸害了好些人命,天师便在旁边修了这么一座楼,用以镇邪祟,后来果然再没出过事。

传说真真假假,现已无从考证。可有时夜里,那楼会传出凄厉的怪叫,却是许多人都曾听见过的,故而一直没人敢靠近。

沈黛倒是打楼前走过一回,也是在那里捡到的知老爷。

当时,她和苏清和都抢着要养。她抢赢了,还没来得及高兴,苏清和一哭,那混账沈知确就做主把猫给了苏清和,还哄她说,以后会再赔她一只。结果到现在,她连猫毛都没见着一根!

可真是她的亲哥哥。

她不服气,去找太后给她做主。她大概这辈子也忘不了,太后听说她去了语海楼时的表情——好好一张慈祥的笑脸,仅是一瞬,就垮了下来,跟擀面杖“唰”地一下推过去似的。不仅没为她撑腰,还狠狠教训了她一回,罚她抄了一整夜的经文。

那是太后第一次冲她发火,也是她发过的,最大的一次火。

那时,沈黛只当她是担心自己被楼里镇压的邪祟伤害,所以才这般生气,可现在......

沈黛在纸上写下个“珠儿”,指尖摩挲着玉质的笔身,一双温婉的柳眉往中间挤,若有所思。

已近深宵,远处的梆子声“笃笃”敲打过来,又“笃笃”敲打过去。窗户没关严实,有风顺着缝隙寒津津吹进来,沈黛在那团寒冷里细细地抖了一抖,回过神,正想唤人。

外间忽然响起一声惊慌的:“走水啦!走水啦!”

沈黛心头猛地一蹦,顺着那道窗缝看出去。

茫茫墨色中迸出一线鲜艳的红,借着东风排山倒海般呼啸而来,耀亮半边天幕,几乎是一瞬间,就将寝殿团团包围。

脚步声、喊叫声、泼水声此起彼伏,冲撞出一派兵荒马乱的气象。

黑烟滚滚呛入七窍,沈黛捂着嘴呛咳不已,喉管子仿佛撕裂般地剧疼,眼眶一瞬叫泪花填满。

油。

门窗和柱子都被人涂满了火油。

一直靠熏香掩盖,所以才觉察不出来。

眼下一沾着火星子,便立刻燎原成了四面火墙,封堵住所有出路。

沈黛忙拿茶水打湿帕子,掩住口鼻起身要跑。

可膝盖还没撑直,她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神志宛如从悬崖上纵身一跃,咚,人无力地瘫软下来,哗啦一声,将案上的东西扫落一大片,再想站起来,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

这是怎么了?

沈黛圆着眼睛不知所措,余光扫过案边倒扣着的食盒,她的心蓦地一沉,这点心有问题!

是谁?

元韶容还是华琼?

“姑娘!姑娘!”外头有人喊她,哭腔在火光中声嘶力竭。

“我......我......”沈黛拼命张了张口,一点也发不出声。

火势越来越大,梁柱苟延残喘地“吱呀”,有几根已支撑不住,“轰”地砸落在她身旁,震起一片灼人的灰。

“咳——咳——”

沈黛捂着帕子猛咳,指尖紧紧扒着地,使劲全身力气,才勉强前往前挪了一小步。眩晕感沉甸甸压下,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分别前,她和戚展白相拥的一幕。

渐渐,她眼眶湿红。

为什么?

明明都快定亲了,为什么还会这样?真要如此,她宁可不重生,免得又一次招他难过!

她不甘地咬破舌尖,想靠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眼皮却似灌了铅般,根本抬不起来。彻底失去意识前,视野里一个模糊的人影推门而入,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

大火烧得蹊跷,借着东风嚣张了许久,直至次日鸡鸣平旦时分才勉强扑灭。

从元韶容的寝宫到芷萝宫,要横穿过大半座皇城。

戚展白几乎是一路向北狂奔着,气都顾不上喘,几次差点叫门槛绊倒,再也没了战神四平八稳的气度。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金碧辉煌的芷萝宫,俨然已化作一片焦土,丝毫瞧不出往日的风采。夜风一吹,断壁颓垣“滋”地迸出几点星星火花,青窅天色映衬之下,更像是现世讽刺的哑笑。

苏清和领着一大帮人先他一步赶来,却也晚了,只在寝殿范围找到一具焦透了的女尸,衣上残余的碎布纹样,同沈黛昨日穿的一样,身高体形也都与沈黛相仿。

“不,不可能,不可能......”苏清和一下被击中,颓然瘫坐在废墟里,捂着脸“呜呜”恸哭起来。

知老爷不相信,垂着耳朵,兀自在灰烬里不停扒拉,喉咙里咕噜着发出低声的“喵呜”,像是在唤沈黛的名字。

戚展白也不信,连靠近一步都不愿意,只远远站着,用一种极其淡漠的眼神睥睨。漆深的凤眼笼在将亮不亮的凄惶天光里,像是雪地里深埋的针。

众人合力,将焦尸小心从灰里拖出来。

一枚鱼形玉佩从她怀中滑落。

衔头咬尾的一双鱼,世间仅此一对。而她那只就这么叮啷,掉在了松软的焦土上。

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却似有千斤重,狠狠砸在戚展白心头。

头一回,他没了主张,脑袋一片空白,木讷地呆立在原地,影子空荡荡地投落地面,被远处的灯火无限拉长、轻颤。

他很想亲自上前查看,很想找出蛛丝马迹,然后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你们都认错人了!”

可两条腿好像都不是他的,根本迈不动。

不会的,怎么会呢?怎么可能是他的昭昭?

一定是他们认错人了。

明明刚才,她还在他怀里撒娇,说要做他身旁的乔木,同他并肩而立。眉眼一弯,笑得那么好看,天上的月亮都要自惭形秽。

周围的空气里还有她的气息,那么灵动鲜活,他指尖还留有她的温度。

怎么可能变成现在这样?!

哭声此起彼伏撞进他耳朵,戚展白脑袋“嗡嗡”的,心烦意乱捏着拳,想一人抡一个。夏夜的风里蛰伏些微薄寒,迎面打过来,轻飘飘没什么力道,他却平白无故踉跄了下,喉中涌起一阵腥甜。

关山越下意识伸手去扶,“节哀”二字在舌尖绕了绕,终是紧紧闭了嘴。

劝不了的。

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没人比他更清楚,沈姑娘在王爷心中的分量。

不只是意中人,更是他的命,他的命!

是融于骨血、奉于心尖般的存在。

这么多年,他看着王爷因沈姑娘掉一滴泪,而彻夜难眠;也因沈姑娘一笑,而意气风发好几天,挨了罚也不见恼。

有回王爷在西境遇袭,身中毒/箭,需剜肉剐骨方能尽除。毒已入心肺,王爷连日发着高烧,意识模糊到谁也认不得,可嘴里却还清楚地念着“昭昭”,始终也只念着“昭昭”。

硬是靠着这两个字,从鬼门关挺了回来。

他知道,王爷是想留着命回去见她。

如今沈姑娘没了,王爷的心也就去了。

今后王爷会变成何模样,他想不出来,也不敢往下想。

关山越愈发自责懊悔不已,若是他多留一份心,派两个得力的人守着,就不会是现在这种局面。

倘若叫他寻到那纵火之人,他定不轻饶。

定了定神,关山越问旁边的跪着的一溜宫人,“起火的时候,你们都在哪儿?为何只有沈姑娘没有逃出来?”

宫人抹着泪回答:“姑娘说不必伺候,奴婢们就在隔壁屋里侯着。那火起得突然,奴婢们回神时,整间屋子都已经烧起来了。奴婢们想冲进去救人,可根本冲不进去,也没见姑娘出来,隔着窗户往里瞧,姑娘她一直趴在地上,像是想爬出来,又动弹不了。”

关山越咂摸出了什么,蹙眉追问:“沈姑娘回来后,可有吃过什么东西?”

“旁的倒没吃,就吃了公主打发人送来的点心。”

苏清和还沉浸在莫大的哀伤中,闻声,脸“唰”地从掌心里抬起,“我没打发人送点心啊。”

宫人一愣,傻了眼,“可、可那人的确是......”

“查。”

两人还未分辩清楚,一直沉默的戚展白忽然开口,嗓音幽寒沙哑,像是失语许久的人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给本王查清楚了,一个都不准放过!”

惊天动地的咆哮,带着种要把人五脏六腑都挖出来的狠劲。

大家都颤了一颤,关山越也不禁起了一身细密的鸡皮疙瘩,连声都不敢出,只敢颔首以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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