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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个大晴天,云翳中射下的第一道日光,落在王庭的殿顶上,碎开千万点跳跃的光,像孩子在打水漂。

斑驳的光影之中,全是错综的脚步。

明日就是新王的继任仪式,大家又是招待别国使团,又是迎接西凉各部长老,忙得不可开交。一大早,凤澜郡主便携人去了前庭,亲自主持各项事宜。

奈奈的住处就在凤澜郡主对面。

倒也不是因为凤澜郡主有多重视她肚里的孩子,所以才与她比邻而居。恰恰相反,凤澜郡主如此做,正是要时刻约束她,免得到处惹是生非。

然,这几日王庭上下实在忙碌,便是凤澜郡主自己,也无暇在奈奈身上多分心思。

隔窗瞧见大妃的车舆离开,奈奈便迫不及待溜出门,径直往那大藏寺去。

王容与肚里的孩子一日不除,她的心便一日无法真正踏实,得赶在继任仪式之前,再去求一回达玛活佛。

可她脚踩跨进香火殿的门槛,就迎面撞见王容与正跪在乌金打造的长生天神像前,合掌祝祷。

一个中原来的女子,倒还挺会来事儿,知道在继任仪式之前,向长生天求情。

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自己腹中的孩子?

愚蠢。

奈奈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嗤,挺着硕大的肚皮打算上前奚落几句,见王容与从怀中摸出一个护身符,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双手向上撑托着,磕头朝神像一拜。

符套乃红黄二色相间,当中的金线在烛火映照下轻轻闪烁,绣的正是大藏寺的徽记。

在西凉,红与黄是最尊贵的颜色,只有德高望重的达玛活佛才配同时享有。

“这是达玛给你的?!”奈奈难以置信,疾步上前要夺来细看。

王容与忙将护身符捏回掌心,藏到身后,皱着五官戒备道:“这是阿均向达玛求来,给我安胎用的,你不许碰!”

这就说得通了。

达玛不喜汉人,自然也不待见王容与,怎么可能会给她护身符?给宇文均倒有可能......

可这么一想,她就更气了。

达玛很少亲自给人赐护身符,这一百三十年来,满打满算也就给出去过四个。

现在这个是第五个。

宇文均明知王容与肚里的孩子不被西凉所容,还把这么宝贵的东西给她,而不给自己,当真是暴殄天物。他就不怕长生天神生气,降罪于他吗?

奈奈磨了磨槽牙,想自己亲自去向达玛讨要,奈何她现在的身份还不够格,只能直勾勾盯着王容与的手,眼里“滋滋”喷着火星。

王容与将这幕尽收眼底,桃花眼里溢出几分得意,故意将护身符拿出来,当着奈奈的面,爱惜地抬指轻轻抚摸上头的徽记。

“阿均说了,这灵符是达玛亲自开光的,受长生天保佑。只要我把我孩子的生辰写在纸上,放进这灵符里,日日佩戴在身。长生天便会庇佑我的孩子,不会遭预言反噬。”

这话实打实捅到了奈奈的肺管子。

昨夜大藏寺里的事,她也听说了。因为宇文均极力坚持,达玛确实放过了王容与。这第二天,王容与就带着灵符来这许愿。该不会是达玛真的心软了,改变主意想保她肚里的孩子?

倘若王容与能顺利生下孩子,那她岂不是永远只能做宇文均身边无名无份的女人?

那她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奈奈抚在肚皮上的手微微捏紧,手背依稀胀起青筋,想凑近细瞧,看看那护身符到底是真是假。

谁知她才挪过去一小步,王容与就如临大敌般,攥着护身符连连后退,五官紧绷,戒备之意溢于言表,“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可就喊人了。”

她越是这样,奈奈就越发笃信,语气酸溜溜的,“孩子都没出生呢,你上哪知道生辰去?给你这符也是浪费。”

王容与哼道:“阿均说了,只要写上大概月份,和父母双亲的名字,再把这护身符压在神龛底下就行了。怀胎不就十个月的事么?当娘的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生在哪个月?”

奈奈心念微动,手无意识地摩挲肚皮,垂眼默念:“月份......”

说话间,王容与已移步去到神龛边,将装有护身符的锦囊压在神龛底下。

转身正要离开,见奈奈踮着脚往这边瞧,她又把迈出去的脚收回来,身子挡在神龛前头。脸上似笑非笑,防贼似的看着她。

“嘁,谁稀罕啊!”奈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只在绕过门扉时,她眯起眼,意味深长地往回瞧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扬长而去。却是没回自己住处,而是在寺外寻了株两人合抱粗细的古木躲好。

等到王容与离开,她便回去寺中,抽走神龛底下真的护身符,从怀里寻了个样式差不多的小锦囊取而代之,便装模作样地离开,片刻又沿小路偷偷折回来。

果然就看见王容与去而又返,拿走神龛底下被她调过包的护身符,脸上露出得逞的笑。

奈奈躲在树后头,憋笑憋得五官抽搐,抬手紧紧按着怀里刚偷来的护身符,眼底俱是得意,“真打量我痴傻,会让你知道我孩子的出生月份?”

她哼着小调离开,身影被落日的余晖勾勒得分外愉悦。倘若不是因着这大肚子,她几乎快蹦起来。

而这一幕,也恰恰好透过远处一辆马车的四方窗子,落在了戚展白眼里。

他指尖闲适地“嘚嘚”叩着车窗,声音轻悦。单薄的唇瓣掠过一丝冷笑,同奈奈此刻一模一样,却分明比她还要狠上三分。

*

马车回去王庭,日头已经西斜。

秋日暮天高远,霞光通透,一抹一抹在草原接天处横斜。热烈的艳红盖着深浓的绿,墨笔难以绘如此和谐的对冲色调。

回去住处,戚展白下了马车,吩咐关山越几件事。关山越领命去办,很快便消失在了长路尽头,戚展白则踱着步子往里走。

他习惯于边走边思考事情,这会子也不例外,低着头,摩挲着指尖,眉心折起一道浅浅的褶皱。进了屋子,却发现沈黛并不在,忙招来人询问。

春信抱着捆柴火就急匆匆跑过来了,“王爷,姑娘正在厨房,跟春纤学包馄饨。您先在这等等,马上就好。”

“馄饨?”戚展白吃了一惊,她还会做这个?

念头一转,他想起来了。

眼下斋沐节还没过去,西凉到处都还在吃素。

他们也入乡随俗,自打入碎叶城以后,就再没尝到过荤腥。他倒是无所谓,左右小时候已经习惯了,小姑娘却是个娇惯的。

头两日她还能忍住,可时日一长,她便受不了了。昨晚做梦还在念着吃肉,白日醒来,枕头湿了一大片,还非嘴硬说是做噩梦,被吓哭了。

噩梦?

只怕是梦到自己这辈子都再也吃不上肉,眼泪就顺着嘴角流下来了吧......

戚展白无声暗笑,拔腿佯佯往厨房方向去。

*

厨房里,沈黛和春纤腰间各扎块青布,并肩而坐。

面前的桌子上撒满了面粉,面皮儿已经擀好,一张张又薄又透,整齐地摞在盘子里。旁边紧挨着一大碗嫩红的馅,纯肉沫,一点菜汁都没沾。

也是知道在这当口,偷偷躲在这儿吃肉不好,她们把厨房的门窗都给关上,只留一小道缝透气。

沈黛是第一次包馄饨。

更确切地说,这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次洗手作羹汤。好奇之余,她心里多少也有些紧张,手里捏着面皮儿,小脸绷得紧紧,活脱一个马上要进宫参加殿试的科考生。

春纤忍俊不禁,“姑娘别紧张,很简单的,就这样......”

她边说边拿了块面皮儿平摊在掌心,用筷子挑了一块肉馅放在上头,两手一合,一颗圆滚滚的馄饨便赫然立在了她掌心。

看着是挺简单的。

沈黛眼睛发亮,照着她教的,依葫芦画瓢也捏了一个,结果......实在有些一言难尽,说其貌不扬,听着都像在夸它......

春纤安慰:“没事的,姑娘。奴婢才刚开始学的时候,包的还没您好呢。”说话间,她又捏了三个。跟沈黛包的那个一块摆在盘子里,高下立见。

沈黛臊眉耷眼地“唉”了声,直觉脸上好像沾到面粉了,抬手一擦,却不料把自己抹成了小花猫,还犹自不知,眯着眼一个劲儿地拿手在脸上蹭。

也是凑巧,她今日梳的是个飞仙髻。缎子般的青丝高高绾于发顶,两侧各结一鬟,呈飞动之状,恰似两只茸茸的猫耳朵。

戚展白双手环抱胸前,侧倚着门框瞧她。深蹙的眉宇不自觉舒展开,满心琐屑都因她这娇憨一举而烟消云散,再无踪影。

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他举步走过去,“拿这个擦一擦吧。”

他这声出的突然,沈黛毫无心理准备,以为是叫西凉人发现了,吓得她从椅子上蹦跳起来,下意识张开双臂,将今夜的食物保护在自己身后。

清润的一双幼鹿眼里挤出了点凶意,却因着这张花猫脸,不仅没有半分凶悍之像,反而更添几分可爱。

戚展白乌浓的眼睫下漾起笑的涟漪,也学着她的模样张开两只手,一把抱住了她,“昭昭今日这般热情,刚见面就要抱,我若是不好好回应,委实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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