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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河小学的时候跳过级,现在已经是初二的学生,晚上得去学校上晚自习,所以他把苹果提到唐棠家里以后,孟丽云简单问了两句话,没有多留他。

沈星河走了以后,唐棠也不下去遛弯了,端个小马扎坐到孟丽云身边,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说:“妈妈,我帮你剪线头吧,这个我会做。”

“你去北屋跟爷爷和三哥玩儿吧,爸爸来就行了。”唐志华拍拍女儿的脑袋瓜,然后拿了把剪子,跟孟丽云一起收拾后天出门卖的衣裳,

孟丽云第二次从东风服装厂拿了五十件问题衬衣出来,这部分不需要她垫资,但是她还是尽量降低风险,没有一次性全部改款,而是改一部分卖一部分,尽量不在手头积货。

开学典礼时留地址的家长有些还没买到的,这一批就补上去了,当然大部分还是销往菜市场。

算上第一批的二十件,陆陆续续下来,孟丽云不到半个月卖了三十几件衬衣,平均每件衬衣有六块多、不到七块的利润,林林总总地加起来,毛利润有两百七八,之所以是毛利润,是因为其中还没算孟丽云自个儿的人工成本等。

收拾完衣裳已经是八点多,催促几个小崽子们洗澡的洗澡,刷牙的刷牙,等熄灯上床,已经是九点多了。

唐志华在北屋打了一床凉铺,唐大彪三个孙子睡在北屋,唐棠呢,就跟夫妻两个睡在南屋。

中秋节快到了,月亮又大又圆,唐棠躺在床上想,月亮是一个发光的大月饼啊。

想着想着,没一会儿就流着口水睡着了。

唐志华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女儿的背,听到女儿的呼吸声绵长均匀了,把胳膊枕在脑袋下,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带着愧疚,“结婚的时候,我跟丈母娘保证,说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结果呢,现在还让你扛养家糊口的担子。。”

“女同志养家怎么啦,咱们新社会,女同志要顶半边天哩。”孟丽云笑声地开两句玩笑,认真地说:“志华,我喜欢干这活儿”

这话并不是宽慰话,而是孟丽云的真实想法。

孟丽云在市设计院是属于停薪留职的状态,就是说没去上班不发工资,但是岗位是保留着的,只要孟丽云想回去,她就可以回去,依旧能拿着每个月四五十块的固定工资。

但是孟丽云胆子大,被迫离开岗位的几个月里尝到了挣活钱的甜头,就不想回原来的岗位了,原来的岗位固然稳定,但也过于稳了,今年、明年、后年,甚至十年以后,工资起伏不大,饿不死人,但也宽裕不了。

而现在呢,她的绘画基础、挑衣服的眼光、灵活的头脑,全部都在闲杂的“工作”中创造出了价值。

孟丽云觉得很划算,也很快乐。

“再说了,你可别这么谦虚,过分谦虚等于骄傲。”孟丽云嗔笑着,伸手握住唐志华的手指头,说:“你现在的工作足以养家糊口,我是仗着你,才敢停薪留职。”

一家人几张嘴,要想在城里头生活,两口子中起码有一个得有正式工作,这样才能领到国家发的粮票布票等各种生活必须的票证。要是没粮票,去黑市买粮食,或者有些店可以用钱替票,那价格可就翻了番了。

当初孟丽云想的是,如果唐志华找不到好工作,她就回单位上班,没成想唐志华成了卡车司机,那她一下子胆子就大了。

这年头的司机工作,不管是社会地位还是待遇都非常高。

就说唐志华他们卡车队,春夏发劳保工作服,冬天发白茬皮的袄子和裤子、黑色的皮手套,除此以外还要另外发棉线手套、雨衣、雨裤、雨鞋等装备,要是赶上单位被评为先进单位,还能发艺术馆你牛皮革的马靴呢。

而且吧,司机的定额口粮比别的工种高,除了工资以外,每天还另有出车补助,市区八毛、长途一块。

这一套算下来,收入还真不一定比从前少,要说辛苦呢,从前劳心,现在劳力,都不轻松,要是哪天唐志华不想干司机,汽车公司的岗位类别多,选择性很大。

“对了,等我这个星期改的这批衬衫卖出去,咱们就能凑够钱还债了,至于过日子,就用你的工资。”孟丽云打个呵欠,困意蒙蒙地说。

“辛苦你了。”唐志华反手握住媳妇儿的手。

这位典型的工科男同志,心里面涌起对媳妇儿的无限爱意,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是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践行当初结婚时的承诺。

至于俩人的心肝女儿,睡得跟个小猪似的,已经滚到床中间去横着了,以往俩人总是一把将女儿捞过来,今天算啦,两口子握着对方的手,也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又是一周星期六,为了不惹人眼,孟丽云一大早就跨上旅行包,带着女儿出了家属院,唐志华现在还处于学习考本的状态,为了缩短时间,他基本不休息,周六周日也要去车队,所以他整好和娘俩儿一起出门。

“甜妞,坐稳啦!”唐志华蹬在三轮车的脚踏上,转头冲女儿说:“爸爸要发车了!”然后一边猛踩脚踏,一边张嘴模拟汽车发动机的突突突的声音。

这辆三轮车是唐志华心疼孟丽云,自个儿去黑市淘换的烂自行车改装的,骑起来整个车身都吱吱呀呀,只载着一百多斤重的娘俩儿,速度就快不上去了,不过只花了二十几块钱的成本,打上机油能动就挺好了。

孟丽云看着丈夫和女儿笑成一团,不由得摇头失笑。

她每回卖衣裳都要带上女儿,招徕人气是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是,政策打击投机倒把,往上有打投办和商业局,往下有小脚侦缉队的老太太们,虽说她这点规模顶多就是关几天,但那也是活受罪,耽误生产是吧。

有那么两三次,孟丽云在市场上遇上过商业局的工作人员。

好在,孟丽云发现女儿的眼睛特别尖,每次都能早早地提醒她,所以她每次都能安然躲过。

一想到丈夫发了工资、她卖了衣裳,就能一下子把债务还清,以后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好,她就觉得精神抖擞,浑身是劲儿啊。

清晨的街道没什么行人,汽车稀稀拉拉,半天才经过一辆,一家三口笑闹着,声音随着晨风在街上飘散。

街对面,一个拧着小包袱的妇女同志以及两个男娃娃,匆匆地走着。

小的那个远远地指着说:“妈,那不是那个谁吗,唐……甜,还是什么来着?”

“甜甜甜,就知道馋糖!”大的那个敲敲弟弟的脑袋,纠正道:“人家那叫唐棠!”

听到孩子们的话,妇女同志抻着脖子往街对面一瞧,“哟,还真是。”

这位妇女同志是毛红花,汪翠芬的小儿媳妇,两个小娃娃嘛,一个是郑大福,一个是郑二福。

毛红花的丈夫和郑美芳是堂兄妹关系,郑美芳的丈夫刘建国呢,是和唐志华一个汽车公司的卡车司机,郑美芳前头回娘家住了几天,昨天刘建国出车回来,绕了点路歇在老丈人家里,今天一早开着车,载着郑美芳回城里来了。

毛红花死皮赖脸地带着两个儿子蹭着这趟车,也一道上来,打算去小姑子郑美红家。刘建国两口子不愿意把他们送到市设计院家属院那边,毛红花只好带着儿子在货运队下车,剩下的路再走过去。

这位妇女同志一边走路一边打算着,这一趟上来,娘仨省了来的车费,手里提着的一兜晒得半干不湿的落花生,拿去送给小姑子郑美红,娘仨能吃一顿好的,走的时候,还能拿上罐头啊、饼干啊,或者油票、布票之类的。

“这大清早的,骑个三轮车是要去干什么?”毛红花盯着唐棠一家人,自言自语道。

毛红花知道婆婆和小姑子都看不惯这家人,虽然她觉得小姑子当年自作多情纯属活该,但是架不住小姑子嫁了个副院长啊,毛红花时不时来打个秋风揩个油不说,还指望着小姑子将来把两个儿子弄进城,洗了泥巴当城里人呢。

“咱们往那边儿去,咱们远远跟着,别让他们看到了。”毛红花踢踢儿子的屁股,说道。

跟上去看一看,要是有点什么消息,添油加醋地说给小姑子听一听,那可就是一桩功劳了。

一个小时之后,郑美红的家里。

“你说啥,孟丽云在菜市场卖衣裳?”郑美红手里端着搪瓷缸,因为激动,都忘了喝水了。

今天星期六,郑美芳睡了个懒觉,早饭是杜水生的女儿去食堂打回来,汪翠芬给她热在炉子上的,郑美芳这会儿刚洗漱完,听了毛红花的话,一下子就醒了瞌睡。

也不怪郑美红不信,在一般人的观念里,练摊可不是什么好活儿,以前允许个体户存在的会后,个体户都是干什么的呢,卖针头线脑、零碎小食,或者剃头刮面,补锅补水壶……不管哪一行,反正都是又穷又累。

而现在的政策下,练摊的不但跟又穷又累,还是违法犯罪。

孟丽云放着国营单位正儿八经的行政岗不干,跑去菜市场练摊,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对!”毛红花见真没红不相信,连忙拍着大腿,再三保证,“我看的清清楚楚,就在东街菜市场,用一个破三轮车摆着一堆衬衣,大福气二福也看到了,不信你问他们。”

郑大福进门就去厨房揭开锅盖,拿了郑美红的早饭,精面做的白面馒头嘛,比在村里吃的杂合面窝头香多了,他吧嗒吧嗒地啃着馒头,囫囵点头,“对,我看见了。”

汪翠芬怕郑美红不高兴,伸手拍郑大福的手,郑大福一点儿不怕这老太太,啃完一个,又去拿第二个。

郑美红根本没在意,拢了拢头发,高兴地说:“那感情好,孟丽云自甘堕落,我得拉她一把啊。”

没一会儿,郑美红、毛红花、汪翠芬,就一道出了家属院。

“哎,该往这边儿走。”郑美红走在最前头,走了一阵,被毛红花拉住了。

“没走错。”郑美红可没有毛红花那么莽,她春风得意地说:“我要去商业局检举。”

……

东街菜市场,唐志华已经去汽车公司上班了,唐棠坐在从家里带来的小马扎上,看着一本小人书,孟丽云呢,靠着三轮车坐着,既没有吆喝,也没有把货物摆出来。

娘俩儿背后的梧桐树,最高的丫杈上站着一只圆嘟嘟胖麻雀,胖麻雀的小眼睛滴溜溜地,不时地打量着这条街两头的来人。

妈妈孟丽云说,一个菜市场的人流有限,而且守着一个地儿容易露馅,所以她每周都去不同的菜市场,今天的这一个呢,比沈星河他家附近那个更远,所以唐棠不方便带大黄,就招呼了胖麻雀过来。

“要吃瓜子,要吃瓜子!”胖麻雀的小脑袋转过去转过来,短促的小嗓音还不忘对着唐棠叫唤。

唐棠小朋友叹气,胖麻雀的胖真是有来由的。

娘俩儿的位置很热闹,左边是一个卖甘蔗的摊子,右边呢,是一个西瓜摊。

卖瓜的大妈咔嚓一刀切开西瓜,露出里头红得诱人的瓜瓤,西瓜汁顺着切口往下流,唐的口水顺着嘴角滋溜,于是,孟丽云不但没开张,甚至还掏出一块钱,为西瓜摊的生意做了贡献。

孟丽云和唐棠一人一牙,沙地种出来的西瓜口感很沙,一口要下去,甜滋滋的汁液立马从舌尖流到喉咙。

瓜摊旁边站着几个小孩儿,手里拿着铁丝钩钩,背上背着小背篓,或者手里提着个竹筐,那是等着捡西瓜皮的。捡西瓜皮、挖草药、卖废品,那些想挣点零花钱的小孩儿,最长干的就是这几样。

像唐棠他们兄妹几个,这个暑假也干了好多回。

小孩儿多,西瓜皮少,看到了不一定叉得到,叉到了还不一定能进筐里,所以孟丽云和唐棠吃完西瓜,直接把西瓜皮放进了看起来最小的那个小孩儿的背篓里。

孟丽云刚拿手绢给唐棠擦完手,一个女同志停在了孟丽云的三轮车前。

“同志,我想买——”女同志说着,探头往三轮车的车斗里看了一眼,脸上立即现出点惊讶和意外的神色,说然后到一半的话就突兀地打住了。

孟丽云抬头一看,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同志,她带着一个黑框眼镜,梳着两条垂过肩膀的麻花辫,上身一件碎花的确良衬衣,下面一条黑棉裤子,脚上则穿着一双熟胶塑料底的黑色布鞋。

年龄气质和打扮,看着像是才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就冲衬衣和塑料底布鞋,可能单位的待遇还不错。

“我不卖东西。”孟丽云温和地笑一笑,语气随意地说。

“不卖东西?怎么可能呢。”女同志脱口而出,不过很快就镇定地,手指推一推黑框眼镜的镜腿,说:“你看你这位置,是整条街最热闹的地儿,肯定是一大早就过来才能占到的,怎么可能不卖东西呢?”

这时候,梧桐树丫杈上的胖麻雀叫起来啦,扑棱着翅膀,唧唧啾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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