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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纥颜家的少年将军,他是大泽以南的王,或者说曾经是。
赵淮之平静的眸光看向这个人的方向,似乎是什么都不想说,似乎是什么都明白。
博博怒仿佛是被他看穿了一切的心思,在他的眸光之下,无处遁形……
赵淮之没有问他为何会认出他来,更没有问他那日为何要假死于他的箭下。
似乎赵淮之心里什么都清楚,因为清楚,所以不想细问,不必细问。
这世上知道伯牙兀·狐狐就是宋人赵淮之的,又多了一人。
他的全部底牌,似乎在一点一点的,昭示于这天下棋局之下。
可他赵淮之竟然没有一点、一分、一毫的畏惧。
镇定自若的不像是个凡人。
“当真是冷心冷情心若止水了?”博博怒幽愤之间狂笑起来,他捂着腹部从榻上走下来,直到在赵淮之面前停下,他猩红的双眸凝视着他的。
“伯牙兀·狐狐!你养父救你那日,你都答应了他什么?!你都答应了他什么?!你忘了吗?你怎么敢忘!”博博怒摇晃着赵淮之的肩膀。
他做尽了一切,假死、放弃大泽以南千里沃土、放弃了孛儿只斤子孙的殊荣,就是想求他留下。
而他赵淮之却一心只想逃回大宋去。
为什么?
“这么多年,养条狗都熟了。”博博怒大吼道,“你恨,你一定是在恨着我阿爹……恨当年我爹杀了你生父……哈哈哈哈哈。”
听到生父二字,赵淮之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他看向博博怒。
沔州一战,赵淮之生父被俘,随之被抓的还有年仅五岁的赵淮之。
他的生父对他寄予厚望,连作战都将他带在身旁。
他生父预料到将战败,被俘虏前让副将带赵淮之离开,赵淮之抓着他父王的手:“要走孩儿和父王一起走,若战死一起死。”
他父王心疼他,没有死也没有自刎,甘愿被俘虏,就是为了告诉赵淮之无论如何也一定要活下去。
他父王还是死了,死在了大斡耳朵城里,只是消息被封锁,在荆北,父王麾下大将不知父王生死以其名义带兵长达五年,直到蒙古灭金的前一年,才向世人宣布父王薨,至于死因从未透露。
父王死前,他被父王交给了他的师弟伯牙兀氏的家主。父王与其师弟于楚山结缘,师出同门,兄友弟恭。
伯牙兀氏的家主成了他的阿爹。
阿爹对他的部将们说他叫狐狐,那年三岁,因为阿爹在三年前离开过大斡耳朵半年,而五年前他一直在大斡耳朵实在不好编排。
所以阿爹只能改小他的年纪,再者三岁的蒙族娃娃也有长得很壮的,所以他们的部将也没有怀疑。
阿爹抚养他长大,倾尽全力教导他,阿爹很爱他,可是他忘不了,在宋国还有一个很爱他的伯父,他很小刚记事的时随伯父和父王狩猎,候差点摔下悬崖,是伯父不顾性命救他,为此伯父差点摔断了一条腿,在床上一躺半年之久。
所以八岁那年阿爹带他去了一趟高丽,在高丽找大船,送他回宋国,把他交给了他的伯父。
阿爹离开宋国的那日,下着大雪,而阿爹直到骑马走出临安府的城楼也没有回头,阿爹是怕他后悔,怕他哭泣。
他在宋国度过了四年书香岁月,伯父对他倾囊相授,四书五经、书法丹青、权谋制衡……还让太傅找人教导他建造、大炮、大船等制造技术。
十二岁,他明白了,伯父再怎么爱他,也无法改变他姓赵的事实。
他是皇子皇孙,就该是天下黎民的庇佑之人。他的快乐,当以天下与家国为己任。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太傅教他棋艺,却又不让他沉迷,伯父教他制衡却又让他保持纯善……他们用他们的方式在教导着他。
他如他们的期望成了临安府引以为傲的那一抹清风霁月。
他还是大宋之国运昌隆。
道人说赵淮之在,宋在。
可笑,他父王的出生被那些道人视作亡国之兆,而道人们却说他是南宋之清风霁月,南宋之国运昌隆。
他对宋地的情,不是三言两语。
后来,他很少再说话了,习惯了沉默,再后来他重返草原,爱他的阿爹离开了,麾下部将说阿爹去了北边极寒之地,伯牙兀氏的管家说阿爹出海了不会再回来了。
而他,成了伯牙兀氏的家主。
那时没人质疑他的血脉,阿爹告知所有人他是他的亲儿子。
而他,连阿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开始去寻着阿爹的足迹,到访阿爹生前的好友。
他认识了轩哥。
若说他一生朋友,不多不少,轩哥绝对算一个。
他能和轩哥成朋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轩哥的身世和他的差不多,他的王位承袭自他的兄长,轩哥的母亲虽然不是金国汉女但是金人,所以轩哥麾下多汉儒会汉话,这一点奠定了他们少时的友谊。
而现在,好友轩哥诈死,成了东河郎君博博怒。
他的年少,在惶惶又惶惶中,匆忙却又悄然的结束了。
“你是不是恨着我……是不是。”轩哥在他的耳边低吼。
赵淮之幽冷的眸光里闪过一丝情绪,他后退数步,淡道:“他(父王)与你阿爹一战,即便是输,也心甘情愿,不存在你阿爹杀了他。”
是父王的援军到的太慢了,是因为作战的条件对宋军来说太恶劣了,他父王身受重伤兵败被俘,伤势太重,至大斡耳朵城即使阿爹找来良医也没能撑住。
他从没有恨过谁,两军交战,战场上的对决是父王自己的选择。这是父王认为的结束他戎马倥偬的一生最好的方式。
“我活了十七年,曾经有一段快乐的时光是和你去大泽去高丽寻找我阿爹的时候,在你诱惑我射死你前,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因为年少时的快乐仍留在记忆里,便也无法恨你。”
可是结束了,从知道轩哥以死逼迫他留下,却利用他射死他假死脱身的那刻起,他的好友轩哥已经死了。
轩哥放弃了自己王子的身份,大泽以南的土地与军队,成全了他骑马游街,行侠仗义游走于江湖的梦想,他又以东河郎君博博怒的身份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也许轩哥的选择没有错,也许在他逼迫他射出那一箭的时候,轩哥只是想他留下。
而轩哥不知道,伯牙兀部七名大将被斩杀,这是他冒死也要离开窝鲁朵离开大都的导火线。
大都,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窝阔台汗崩乃马真氏执政这样的王廷不值得他们伯牙兀氏再为之效命。
他知道,总有一天乃马真氏的清算名单里会有他的名字,她一定会杀了他。
在离开大都前去见了他叔耶律丞相。
耶律丞相的生母姓杨,是他的生母的姨母,他的生母与耶律丞相是表兄妹,耶律丞相让他唤他师父。
草原上许多人知道公子狐狐是因为耶律丞相,他们都知道此人是耶律丞相的侄子。
甚至有人将他的生母与他阿爹的猜测编排成故事。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父王知道了,会不会气得掀棺而出,无中生有的给整出一片青青草原来了。
想到这里,赵淮之突然就笑了。
“狐狐,在你眼里那些宋国匠人的命,这个孩子的命不也一样比你兄弟的命重要吗?”轩哥大吼道,“你说我迫你射出那一箭来,若你不对我存杀心又怎会射出那一箭,你要保护的从来都是别人……不是我,永远不会是我!”
在轩哥的嘶吼中,赵淮之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连意识都有些昏聩。
或许,轩哥说的没错,他就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无情无义,狼心狗肺。
赵淮之勾唇一笑,清冷的目无一丝情绪:“我的身份会给你带来杀生之祸。”
轩哥冷哼:“死过一次了。”
赵淮之继续说:“汪吉河流域之后分道扬镳。”
轩哥:“不可能。”
“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纥颜部及那些提着脑袋给你办事的人想。”赵淮之的声音依旧平静的。
“这就是你我最大的不同,你始终在想家族、部众、天下……而我只想自己快活,我做什么都单纯只是因为快乐,骑马游街也罢,捕风追马,千里杀贼也罢,我只图快意恩仇,我救你也是一样。”轩哥的手猛地捏住狐狐的下巴,强迫他正视他,“你明白了吗?”
如果不快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无论他是轩哥,还是博博怒,他始终都只是想告知狐狐这一点。
可是曾经的他也有一半的快乐是因为狐狐在他身边,所以他热切的希望狐狐留下,不要回宋国去。
他逼迫了狐狐,狐狐也该是恨极了他的……
似乎是沉默了许久之后,轩哥才说道:“等到了汪吉河,我放你们走。”
如期的,在说完这句话后,他看到了狐狐脸上浅浅淡淡的笑容。
亦如当年,他答应狐狐带他去大泽去高丽找他的阿爹时的那样。
轩哥勾起唇角,这一笑更多的是几分自嘲。
在被狐狐一箭击中的那刻,他都没想过放手,又怎会就这样放手……
狐狐这般的天才,玲珑剔透的人,活了十七年,也会这么天真。
他挥挥手,示意赵淮之退下,他此刻不想再看到这只叫他伤神伤心的狐狸。
轩哥没有带他的人去大斡耳朵城,而是依照和赵淮之的约定往汪吉河流域而去。
汪吉河,阿勒坦山东北方的一条河流,走过一整条汪吉河流域,一直向北,就是窝鲁朵城。
大泽(贝加尔湖)分出无数条河流,其中大泽以南著名的河流有斡耳罕河和土兀刺河。
坐落在斡耳罕河南端的就是窝鲁朵城,坐落在土兀刺河上的是黑林行宫。
历史发展至今日,各国对地理学的要求严谨且苛刻,地理服务于军事,没有通晓地理的臣子,等于蒙着眼睛打仗。
在漠北的大城内,都专门养了一批绘制地图的官员,曾经不知名的漠北山川,都有了他们的名字。
曰曰自幼喜爱地理与城池学问,也曾与秦涓多次提及。
抵达汪吉河是这一年二月十六,大泽以南的草原,即便已入春,也来得比其他地方晚。
草地里偶尔能见到些许绿芽儿,孤零零的散落。
不远处零星的点缀着几只的牛羊。
一路走来,秦涓已很久未见到牧民了,当看到牛羊的时候才有几分亲切感受。
从那日他醒来以后,这一路,他们跟着那个博博怒将军。
至于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告诉他,每当他问起,那些本来还能和他聊上几句的士兵便找借口转身离开。
就连赵淮之,也从避而不谈到闭口不言。
秦涓真的很生气。
可是,受制于人,连发脾气的权利与底气都没有。
而且这一路那个博博怒时常找他麻烦,要么把他叫过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要么就以和他比试马术、射箭、或者武斗为理由,博博怒会想方设法让他输,再找机会揍他一顿……
秦涓简直对他无语,他给博博怒取了一个绰号:疯狗。
因为博博怒揍起他来,就像一个疯比一样……
秦涓想,自己那日冲到博博怒的大营时到底是做了什么让这疯比抓狂的事?
他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了,只记得他被人打趴在地,赵淮之拿起刀砍伤了那些人……然后再一醒了,赵淮之抱着他。
博博怒营里的军医给他仔细检查过,见他记忆能力极强,便排除了许多可能,最终老军医说是那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他的脑子承载不了,心里也承受不了,所以自行屏蔽了,这种症状叫自我遗忘。
那日,应该是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因为他每每想起那日赵淮之挥刀砍向那些揍他的人时,心口就会有一丝疼痛。
遇到赵淮之,就像是冰川,遇到暖阳,生命里陡然间多了一束光,冰川在暖阳下消融的那一刻,是疼痛的,却也是快乐的。
没有赵淮之,便没有暖阳,也没有这一场年少惊鸿。
“喂,喊你吃饭,搞快点。”一个士兵喊了他几声。
秦涓这才抬起头来,博博怒的大营外几处篝火,伙夫将羊架在篝火上,烤羊的香味远远飘来。
赵淮之一人沉默的坐在一处,在最显眼的位置博博怒和他的副将正喝酒吟唱。
鼓乐、胡琴,将士们舞动的身影,悠远而又亘古的旋律,飘渺的有些不真实。
秦涓深吸一口气,朝着那处走去。
他来时,博博怒没有注意到他。
赵淮之将伙夫刚给切下的一盘羊腿肉递给他,还有一把擦拭干净的小刀。
似乎还在眼神询问秦涓要不要酥油茶和羊奶之类的东西解渴。
秦涓傻愣愣的接过赵淮之递来的羊肉,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什么话都不敢说,埋头苦吃起来。
他竟是害怕的。
害怕赵淮之对他好。
因为他曾经得到过温柔,却又花很久才习惯遗失温柔时的感受……
曾经有一只狐狸。
而他弄丢了那只狐狸,遗失了那份温柔。
他不是害怕赵淮之,而是害怕哪一天赵淮之会像狐狐、像他爹、像谷谷那样,离开他……
而他却需要用一生去回味那些曾经拥有的一份温柔。
他不敢,他怕了。
连拥抱的勇气都没有。
赵淮之见秦涓沉默的吃着盘子里的肉,头上的狼头帽歪戴着,袖口磨破了,露在面具外的脸颊微有破皮……
狼崽这一路精神不济,颇有些狼狈。
赵淮之从袖子里摸出一些瓶瓶罐罐来,放至秦涓腰间的布兜里。
秦涓定住了,但也只愣了一会儿,继续埋头苦吃。
赵淮之亲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拿了一个空碗,去伙夫的锅子里舀了一碗羊奶茶过来,放在秦涓面前。
赵淮之似乎还担心他怕冷,将水囊里打了热水放在他的手边,没有汤婆子,夜里水囊也可以捂手。
秦涓吃着吃着,速度放缓,似乎是顷刻之间眼眶便红了……还好面具挡着旁人看不到。
他吃完了,刚放下盘子,博博怒的声音便传来。
“过来。”
博博怒自然是在唤赵淮之。
在启程前赵淮之对秦涓说博博怒让他跟在身边只是让他画一种炮台的图,并不是想让他受.辱,时至今日,秦涓自然是相信赵淮之的。
赵淮之向博博怒那边快步而去,而秦涓幽冷又警惕的目光看过去。
轩哥(博博怒)自然是感受到了,他微眯起眼,狼崽子这些日子被他教训来教训去都没被打怕?还敢用这种眼神看他,可真想扒了这崽子的狼皮……
他邪肆的勾起唇角。
“何事。”赵淮之对轩哥可不像对秦涓那般温柔,清清浅浅的两个字的询问,不亲近也不是刻意疏离,只是没有丝毫情绪罢了。
“我手下从大都过来的驿使过来了,你想见吗?”轩哥用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因为他二人站的近,恍惚间给远处的秦涓他们俩个靠在一起的错觉。
秦涓深吸一口气,端在手中的羊奶茶突然就不香了。
一咬牙,将碗放下。
他总觉得赵淮之和那疯狗之间有什么“奸情”。
绝对不是他的错觉……
而且这两人的关系应该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赵淮之那样的人,对谁都是冷淡、客气的疏离的,唯有对那个“博博怒”,赵淮之会露出一种故作淡然中又“意难平”的神情。
对,就是意难平,这个词虽然有那么一丁点不对劲,但也算贴切了。
想到这里,秦涓差点把碗都要捏碎了。
赵淮之竟然会因为什么事放不下博博怒这个疯比?卧槽,可气死他了……
当然,他没有生气太久,因为他们的营帐遇袭了。
事发突然,而且还是在近窝鲁朵的汪吉河流域,这里听说还是博博怒自己的地盘外围,所以根本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当喊杀声响起的时候,赵淮之第一时间想到秦涓,哪知离他最近的轩哥突然向他动手了。
赵淮之本能的挡了一下,可因为心中到底顾及他会武的事被秦涓看到,所以略有迟疑。
也正是因为他的迟疑,轩哥才一掌拍在他的脖颈间,赵淮之倒在了他的臂弯中。
“步兵队掩护抵御袭击者!骑兵队随我撤!”他一声令下,转眼间已上马。
*
那些人挡住了秦涓,他们不让他追上去,也不让他上马……
他看到那个“博博怒”在对他笑,而他怀中抱着赵淮之。
敏锐又聪慧的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一场早有预谋,或者博博怒根本就是知道这里危险会有人袭击营帐……
博博怒是想扔掉他,或者更直白一点,博博怒想要他死。
想要一个人死,压根就不需要什么理由,他也不会蠢到去问为什么。
那些剩下的士兵压根不可能抵御这些来势凶猛的骑兵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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