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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行连着数日都在公孙府里干一件事——列目录。
典籍通常按照经、史、子、集,四类分类,每类下面再作细分。经过整理目录,也算是将所学梳理了一遍。单良在一边看得啧啧称奇,有些认真地请教:“陆翁,这一本又是何书?”
公孙府一向厚道,单良也是身家丰厚,他有足够的钱帛去搜罗自己感兴趣的内容。饶是如此,好些书的名字他都没有听说过。
陆行也没了那股“我是来当老师”的心气了,也耐心回答:“这是前朝从典略里辑录出来的,古籍历经战火,好些都焚烧了。前朝末帝还一把火烧光了整个内书库,唉,造孽呀!”说到这里,他不免痛心疾首。
单良心道,“书库”也有“书库”的用处,倒不可过于小瞧了他,将轻视的心思收了一收,认真看陆行诵写目录。
似这种已经消失的古籍,如果没有陆行这样的人,大概是真的会失传。或者过个千百年后,有人发掘古墓里,从年代更早的遗迹里找出只言片语,才让人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样一本书、一门学问。
单良每天的工作,就从看着陆行写目录,然后从中圈中公孙府里没有的书籍让人去搜罗,变成了启发陆行再回忆更多的书目。这个“书库”内容过于庞杂,陆行又上了年纪,是需要有人辅助才能将整个“书库”给搬运整理一遍的。
公孙佳倒乐得轻松,甚至对单良戏言:“等先生照着这个单子将咱家的书库凑齐了,那位‘书库’就可以歇了。我一定送他一份厚礼,以慰辛劳。”
单良却摇头:“不可。还是要听他来讲一讲的,所谓触类旁通又岂是虚言?譬如甲书讲到某一章,与乙书里某一段相合,他就记得,可以讲给你听,又或者你想问,他能给他从丙书里拣出某一章配着讲。换了你自己,你既不知乙也不知丙,要何年何月读到了这两本书才能明白。这读到乙、丙两书的功夫,就是他已经为你做了。尤其郡王说的典章制度,这些体系庞杂,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用到他。”
公孙佳道:“受教了。好好对他,别累坏了。”
单良道:“放心,我理会得。”
公孙佳问道:“今年的寿礼,准备得如何了?”
她的亲戚很多,整年不断的有人过生日,还有些婚丧嫁娶,最需要注意的如今也就只有老太妃、钟祥、靖安长公主几人,对了,如今皇帝的万寿节之类也需要她来操心一下了。
单良道:“夫人应该都准备得很妥当了。府里的收益并没有比先前少多少,等几处房租一收,园子、球场一建,就更丰裕了。”更多夸赞的话他就吞了下去,原来以为公孙昂去世之后,府里要过一段苦日子的,没想到公孙佳还是有办法的。即使没有皇帝后来增加的赏赐,公孙佳这建房出租的法子也足够使了。
他很期待,不知道公孙佳以后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单良是渐渐找回了一点在公孙昂身边做事时的感觉,大方向有人把握,他从旁制订更详细的执行计划或者补个漏。既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又不至于事事操心,令人心焦。
新主意暂时还不需要,公孙佳也没有别的吩咐,单良道:“我再去看看书库。”
说来也巧,他还没走,门上就报来消息,有一个人求见,来人叫做计进才。
计进才这个名字出现了好多次了,多到让公孙佳都怀疑这是不是天意,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本领,能够三番五次地出现。
她很谨慎,让单良先去见一见计进才,问一问情况再决定要不要亲自见这个人。
单良听到这个名字就先自行设计了无数的阴谋与无数的应对,他身体里所有的细胞都活跃了起来。很久没有遇到有阴谋嫌疑的事情了,单良近来也有些无聊,听到一个名字就说:“好的,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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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进才在门房等了一阵儿,便听到里面传出拐杖的声音。计进才从长凳上弹了起来,这个拐杖的声音令人印象深刻。正月里,朱瑛那一声“鬼啊”,很容易让在场的人把“鬼”给记住了,同时也记住了这鬼的拐杖。
计进才还记得那句“子羽”,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是跟在公孙佳身边的,可见在公孙府是有些地位。计进才十几年来尝遍辛酸,也知晓不少人情世故,少主人身边的老仆,必然是说话算数的。
他将手里的一个小布包又攥得紧了一些。
单良踱到门房里,瞄一眼计进才,只觉得他比之前见到的更憔悴了,慢慢移到门边一条凳子上,单良扶着杖坐下了:“计先生?”
计进才露出一个苦笑来拱一拱手:“落魄之人,当不得‘先生’二字。”
两人寒暄几句,单良道:“先生此来必是有事,我本该问一问的。只是有些话,我须先讲明。如今烈侯过世,我们守着少主人,不敢有丝毫松懈,恕我们无礼,上次一别之后,我们问了问先生的来历。有些要与先生讲明,如今我们这里是守孝的人家,委实不能接您那位世侄的事。”
计进才面带无奈之色:“料到了。”他对单良隐约有一点好感,这种老主人过世之后守着小主人的人设,无疑能够引起他的共鸣。
单良和缓地问道:“那先生有何事呢?”
计进才又紧了紧手里的小布包,继而一叹:“听闻府上在收书?”
单良有了点兴趣:“先生有好书?”
计进才点了点头,打开了布包,亮出里面五本书来:“这是一套,还是当年老师收藏的,只是……”
吴家是书香人家,也有些藏书,有些书是常见的也没什么价值,有价值的藏书也有那么一些,当年吴家抄家的时候乱了一场,有些被下人偷走了,有些被抄走了,还有一些也落到了一些学生的手里。数量都不多,最珍贵的几本,就在计进才这里。
藏书这东西,皇帝的书库里肯定是数量最多最全的,但并不是涵盖了所有的。很多人家自矜历史悠久,又或有独到的学问,有些知识是会藏私的。这几本,单良敢打包票,既然在计进才手里,皇帝那里可能都没有。
单良道:“先生会卖这书?我们抄录也是可以的。”
计进才犹豫了一下,脸慢慢地红了起来,说话也略有结巴:“府、府上要收,也、也是可以的。只是不知,价、价钱几何?”
单良故作惊讶:“先生急着用钱?恕我直言,这几本是值得珍藏的,你要现在卖了,以后恐怕会后悔。”他已经想到了,刚才公孙佳还问他,有没有什么寿礼好弄的。皇帝喜文翰,把吴家这些东西弄了来一献,只要找个合适的理由,就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计进才道:“是有些急用。”
单良见他不讲,便说:“我也不占你便宜。还是说实话,我不能拿着主人家的钱不心疼。我们这儿对这个不是很看重,只是少主人要读书,抄录也是可以的,不在乎原版。您要真用钱,也不要去当铺,那里折价折得厉害。这京里读书人多着是,什么容氏、江氏、李氏,他们爱书之人是会出高价的。”
“先生是实在人,”计进才叹息一声,“只是不想卖给他们。”
单良周旋了一阵,索性说:“先生给我个实话吧,做什么用的,为何这般急切?”
计进才灰心道:“是想给我的世侄娶房贤妻,可是……我怎么忍心让他娶乐户人家的女子?贱籍女子,害!”
“要娶良家子?”
计进才点点头。
单良故意说:“良贱不婚,你这又是何苦?犯律条的。”
计进才道:“他二十三了,二十三了呀!”又天天受那个罪,计进才自己也渐渐上了年纪,总想给吴选娶房正经媳妇,传宗接代。有了后代,才会有熬下去的希望。吴选是个乐户,要想娶良家女子,这花费可就比一般的婚事要多。计进才就琢磨着四处找钱。所以他才从城里搬到城外,租了公孙府的房子,还答题拿了点折扣,就为了省钱。
且计进才还有个事儿没讲,自从容逸知道自己家族人里也有不大干正事的之后,回去跟父亲一合计,也放出话来,很是约束了一下族中子弟。容逸是新生代的风向标,话一放出来,喊吴选出场的人少了,吴选受到的骚扰也少了,同时,收入也减入了。
要维持吴选的生活,计进才还得再四处找钱。最后不得不变卖身边的物品。
单良将话套完,也不想再听他倒苦水,说:“那这样,我便做个主。这个不太好估价,你也是知道的,咱们找个当铺,让他们照着死当的价估,我再给你加两成。你那里的事办得成办不成我不管,钱我付你,咱们钱货两清,不找后账。”
计进才道:“好。”
公孙家自己就有当铺,单良却从别处当铺找了个人,将几本书估个价,再兑了钱交给计进才。算是做成了一笔买卖。
完事儿抱着书往公孙佳面前一堆,说:“这是好东西!”
公孙佳道:“有什么好的?”
“孤本,珍品。一套五本,却有个名字叫做‘河清海晏’,你看这纸,是不是有暗纹?”
“是。”
“你要问‘书库’他就会告诉你,这里面是有典故的,约摸是五十年前,前朝中宗有宠妃好文学,在宫中造的笺纸,压的暗纹就是河清海晏之图。后来拿它裁了抄了几本书,就是这几本了。”
“今年进上,就它了。”
“哎~就它了。”
他们要这“河清海晏”没什么意思,但是皇帝越老,越喜欢这些玩艺儿。如果还是出自吴家这等叛逆,那就更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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