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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
惊骇之下的武考生几疑见鬼,迅速奔到廊前,将房间仔细地看了看,没错啊,周桃应该睡在隔壁,而这间,睡的是她的姐姐才对,就在刚才,周桃还在隔壁房间,软软倚着他,指着这间房说里面住的是她最恨的人。
武考生百思不得其解——是遇上了传说中擅使邪法的红门教姑,还是真的遇见了狐精野怪?传言里那种东西擅使障眼法,以戏弄人为乐,难道他今晚所谓艳遇传奇,都不过是一只媚狐月下生蜃,玩的耍人把戏?
于是那些野狐吸阳的传说立即奔入脑海,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别说不敢再回去杀人,连自己房间都没敢呆,当即卷卷包袱离了客栈。
他逃得慌张,没有注意到楼梯拐角上端,有一个身影斜斜倚坐,看他离去。
那人姿态闲适,长腿悬空悠悠晃荡,拈了朵黄色双荚槐花细细地嗅,将那粉黄的花瓣扯了慢慢吃,槐花芬芳香甜,他口齿间因此有淡淡馥郁气息,娇艳花朵上的一双眸子,眼神清透而又光彩变幻,不可捉摸。
纳兰述。
暗影廊间,他注视着那武考生仓皇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笑得有那么点不怀好意。
这位,想必以后很久一段时间,想到今晚这一幕,都得冷汗直流,疑神疑鬼吧?——这也算给这轻狂少年的一个教训了。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如果他当真心恶杀人,那么当他发现杀的是周桃,惩罚自然更重。
纳兰述自认为不算好人,但也算恩怨分明,武考生这样的人,本就不值得他太费心。
他懒洋洋回周桃房间,把睡穴未解的周桃拖出来,那边门开了,君珂抱着自己枕头打个呵欠踱出来,咕哝“大半夜换来换去地还让人睡不?”
纳兰述又好气又好笑地敲了一下她脑袋——没良心的丫头,好歹你还睡着,我可是一直守着呢。
他的手指落在君珂柔软的发上,不知怎的心也软了软,立刻觉得君珂被吵着了睡眠确实有罪,一脚踢开隔壁房门,将手里周桃哐当一下扔进去,笑道“喏,给你出气。”
周桃落在地上砰地一声,君珂笑着摇摇头——谁说这家伙正人君子的?以前都看走眼了!
这回各自都睡安稳,不过第二天一早,楼上便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推倒了重物。
“啊——”
周桃歪坐在地上,瞪着斜对面妆台上的铜镜。
她早上醒来,第一感觉就是浑身疼痛,像是被人用车子狠狠碾过,当时以为是昨夜六百回合大战的后遗症,撑着爬起身来,手一按便是一怔——怎么在地上?昨夜明明睡在床上的啊?
再一抬头,正对上镜子,里面的人一张苍白的脸,脖子上深深一道黑色的勒痕!
周桃一瞬间险些以为见鬼,愣了一阵子才发现这是她自己。
啊——
周桃跳起来,撞倒了凳子。
她扑在镜子上,手颤抖地搁在那勒痕上,指尖清晰地感觉到那条黑印的深,还有五个指痕,咽喉的疼痛如烧灼,提醒她一切真实存在——她被人(或鬼?)半夜勒过脖子?!
周桃呆呆看了半晌,啪一下又推倒镜子,拔脚就向外奔,砰一下推开隔壁的门。
门开了,镜前梳头的君珂,不急不忙转头,对她一笑。
这一笑周桃又是一个晴天霹雳,连着倒退三步,心知不妙,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回房,匆匆开始收拾包袱。
四面楚歌,八方埋伏,此地不善,不可再留!
“小姐你去哪里?”门口人影一闪,红砚和呆丫头君珂,一左一右门神般堵在门口。
周桃眼神一厉,正想将两人推开,突然看见红砚和君珂脖子上,赫然也有黑色勒痕。
周桃一呆,推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里掠过惊讶——怎么回事?难道不是自己被耍,而是真的昨晚集体遇鬼了?
她愕然指着两人的脖子,红砚和君珂傻呆呆地一摸,也露出了惊骇的神色,周桃怔怔看着,一时心中如罩云雾,混沌迷蒙。
眼看着被红砚发现,又出了这么离奇的事,暂时是走不了,周桃退后一步,挥手示意两人出去。
红砚和君珂转身,门口窄,同时转身的两人挤在一起,君珂身子一斜,一个小小的黑色玉坠从她袖子里滑出。
周桃眼尖,看得真切,立即上前一步,将那东西捞在手里,君珂浑然不觉,自顾自走开。
等人走了,关上门,周桃低头一看掌心东西,顿时心中狂喜。
那是一块黑色的玉,质地细腻坚硬,正面是纳兰氏皇族专用图腾驭日金龙,背面是仙山云雾,霞间神鸟,围拥着古篆字“冀”。
周桃是冀北统兵大将家的独养小姐,如何不明白这块玉代表的含义,这分明就是冀北王府近乎至高无上的嫡系传承代表证物,居然出现在那丑女手中!
周桃眼底掠过一丝嫉恨——她在鲁南王府号称受尽宠爱,但那啬刻的老头子,所谓恩宠也不过多给她几件首饰而已,王府核心权柄,离她足有十万八千里,不想这个什么都没做的丑女,居然就得了纳兰述如此欢心!
她将玉紧紧握在掌心,心中谋算着该如何利用这宝物,不知不觉便走到楼下,突然看见纳兰述身影一闪,拐过墙角。
纳兰述一向姿态自如,很少有这种谨慎鬼祟之态,周桃好奇心起,悄悄跟了过去。
纳兰述一直走到客栈偏僻的西北角,那里有处竹林,竹林里已经有人在等候,看见纳兰述过来,恭恭敬敬施礼。
“主子……千霞谷那三千精锐铁骑……等候您的命令……”
纳兰述声音沉吟,“……我这边还有事,这样吧,让人带了我的信物去,调动铁骑去拦堵鲁南王世子……鲁南那老家伙,竟然敢和我冀北大将勾结,动我冀北根基……不给他个教训怎么行?”
“……杀还是掳……”
纳兰述眼角斜飞过去,“……你看着办么!”
随即想了想又道,“王世子还没到鲁南冀北边境,你们不要太早出动打草惊蛇,先替我办件别的事……”两人走到竹林另一边,说话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见了。
周桃无声无息地,向后慢慢退了出去。
晨间日光照着她鬓发微乱的脸,她表情狞厉,眼神得意而欢喜。
天无绝人之路,不是么?
本来心中无措,不知该留该走,留,像怀抱一堆炸药一样疑神疑鬼惴惴不安;走,又觉得纳兰述似乎并没有发现不对,这么一无所得地离开实在心中不甘,如今好了,老天自有意旨,指引她走上最合适的道路。
把这个重要的信息报给鲁南王或者世子,何愁以后没有出人头地之机?
她手中有纳兰述的重要信物,不怕鲁南王府不信。
想到这重要信物,她心中又是一动——听纳兰述刚才口气,似乎那三千铁骑还在听命等候,只等信物到来便听从指挥?似乎准备拿信物去发令的人暂时还不打算过去,那么,她是不是可以抢先一步,拿了手中的东西,去接收了那三千铁骑?
如果能将冀北王府的秘密精锐,引到鲁南王面前——那才是无可比拟的大功!
周桃捏紧了手中的玉,眼底闪着兴奋的光,她一向胆大,将门虎女,养出一身泼辣敢为的性子,谁知周家倾倒于顷刻,她无奈托庇于鲁南王府,和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心中早已压抑了太多不满,遇见纳兰述原指望攀龙附凤改善境遇,不想也是事事不如意,此刻这个想法虽然冒险,却是当前可以闯出新天地的唯一契机!
周桃主意已定,后退的步子越发加快,匆匆回房,看见纳兰述还没回来,红砚和君珂去了厨房准备早饭,赶紧随便收拾了点细软下楼出门,一溜烟地跑了。
她的身影刚刚出了客栈后门,纳兰述从竹林里晃出来了,含着根微黄的竹叶,吹着小曲儿。
君珂端着鸡丝粥从厨房出来,向门外看了一眼,蒸腾的热气,遮掩了她脸上的神情。
幺鸡打了个呵欠,从一株大树浓密的树梢上懒洋洋爬下来——这几天被迫东躲西藏的,终于解放了。
“吃粥吃粥。”纳兰述一步上前接过君珂的托盘,“我的小姐,这几天委屈你扮丫鬟了,来,从今天开始,奴才来伺候您,啊,鸡丝粥您想加糖呢,还是加盐?或者加蹄髈?”
“加一钱小心,二两担心,三斤不放心。”君珂正色道,“小王爷,你省省吧,奴婢可不敢要您伺候,怕是一不小心,就被伺候到姥姥家了。”
“哪能呢。”纳兰述微笑,“还有,我的小姐,别小王爷小王爷这么地叫,听起来嫩得像笋似的,要知道你未婚夫我如果不是守身如玉意气高洁,三个孩子都能抱上了。”
“是吗?”君珂笑嘻嘻,“请问守身如玉意气高洁的大王,你可以让你的三个孩子让开,让我专心吃粥吗?”
“你吃你的,我想一下我的要紧事。”纳兰述手撑在她肩膀上,憧憬地道,“喏,三个孩子,老大呢,叫纳兰苏,老二叫纳兰菲,老三叫纳兰苏菲……”
君珂“噗”一声喷出了嘴里的粥,射了对面幺鸡一脸……
好容易吃完早饭,店家沏上茶,君珂将幺鸡抱在怀里给它擦脸,才轮上问纳兰述,“我说,把人骗走或逼走不就成了?你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纳兰述将长腿懒懒地搁在榻上,伸了个懒腰道“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骗我的人,也被骗去,害我的人,也被害去,想我王府生乱的,也乱去。”
“难道你那千霞谷所谓三千铁骑是假?”君珂若有所悟。
“聪明。”纳兰述笑眯眯刮了她一下鼻子,坐起身来,“说假也不假,只不过,不是我的而已。”
“难道是鲁南那边的?”
“啊,未婚妻,你为何如此天纵英明?”纳兰述惊呼,“你这样子,我得加倍努力才成。”
“啊,王爷,你为何如此天生厚脸皮?”君珂捧颊,目光灼灼,“别逼我对你用上所有美好的形容词,用到你五体投地为止。”
“承让,承让。”纳兰述哈哈一笑,不再开玩笑,“千霞谷那边,是冀北鲁南的交界处,虽名谷,其实是绵延山脉,一半在鲁南,一半在冀北,前不久我的尧羽卫查出那边有点异常动静,我怀疑鲁南王府有人,在那里养了私军。”
“世子?”
“原本也怀疑他,因为鲁南王府最有实力做这事的人就是世子,如今也可确定个不离十,因为最近鲁南世子正受命在鲁南北境调查一起偷卖官府存粮案件,他这个时候出现在那里,应该不是巧合。”
“你让周桃去报这个消息……”
“我还是那句话,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自有上天相应给予惩罚。”纳兰述浅笑,“如果周桃只是奔向鲁南世子处,报信说冀北埋伏私军要刺杀他,那顶多就是一个谎报军情,以她的身份,不至于死;可如果她贪心不足,动了恶念,当真用我的信物去千霞谷调动那所谓的‘三千铁骑’,那她就是自寻死路。”
君珂抽了口凉气——郡王殿下够狠啊。
一箭数雕之策!
纳兰述怀疑千霞谷有鲁南私军,但是不方便进入查探,周桃贸然闯入,一旦引得鲁南世子有所动作,就等于不知不觉为纳兰述证实了心中疑惑,为他做了细作。
而周桃此去,擅调那秘密私军,必将惊动鲁南世子,他可不会认为周桃是被人设计撞进来的,他会惊惶地以为自己的秘密被揭破,而周桃要么是他父王派来的,要么就是他那些兄弟派来的,其目的是要掀动他的底牌。
于是,周桃身为鲁南王之妾,身份特殊,鲁南世子不杀她,心中不安,杀了她,以纳兰述的鬼灵精,必然有办法将这消息捅给鲁南王,到时候要么是鲁南王制裁这个儿子,要么是鲁南世子不甘束手就缚,先下手为强,鲁南王府必有一番内乱。
而在鲁南王府内乱的这个过程中,纳兰述还可以扇扇风,点点火,用同样的办法,挑拨其间,乱上加乱。
一手、二手、三手……一个诱骗周桃的计划,足可以翻出无数的后手。
这就是纳兰述说的“骗我也被骗,害我也被害,想我王府生乱自己乱。”
可怜周桃,满心欢喜,以为要挟不世之功成为鲁南王府的人上人,却不知道自己一心奔往的,是条死路。
“我的信物咱们暂借她用几天,到时候叫尧羽卫偷换,做个假冒的鲁南王府令牌,让她去千霞谷调军去。”纳兰述笑得欢快,“大军一动,我那鲁南伯父,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摊手,微笑,向周桃离去方向,风度翩翩微微一躬“哦。周小姐,祝你送死愉快。”
君珂默默仰望着他——让人去死不难,让人欢天喜地去找死就牛逼了,哦,从今天开始,纳兰小王爷还是不要得罪太狠得好。
“本来依你的办法,迟早也能逼走她,可是周桃心太恶。”纳兰述神色忽冷,“竟然用这种下作的办法试图杀你,若再对她心软,必将后患无穷,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君珂笑而不语,她也没那么圣母,一再放纵欲待置她于死的人,要不然她袖子里,也不会滑出那玉来了。
说到底,落什么下场,都源于自己种什么恶因罢了。
“好了,不谈别人了。”她擦擦手,再次对纳兰述伸出手,“很不好意思,之前曾欺骗了你,现在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君珂。”
纳兰述头一低,又看见她雪白的手掌,顿时心情大好,笑道“我是纳兰述,不过我想你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我不存在骗你,你却骗得我好惨,所以君珂,咱们是不是该把那天情境重演一遍?”
君珂唰地缩回手,望天,“什么情境?”
“我送你一个东西。”纳兰述取过一个金橘饼,用纸包了递给她,充作“礼物”,随即又自说自话去扒君珂的牛仔包,“你这回打算送我什么呢?”
君珂摊手,任他找——吸取前车之鉴,创口贴荷包都已经顺利转移,没压力。
“这是什么?”纳兰述并不埋头在包里翻,而是像箱中抽奖一样闭着眼睛一摸,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嘿,还挺沉。”
君珂一看,叹了口气——郡王您手气不好,不是摸着囧人的就是摸着不能用的。
纳兰述手里的东西,钛钢外壳,金属拉丝,屏幕晶亮,按键灵活,手指一推便无声无息滑开,再一推又严丝合缝地合拢,背面印着一个图案被啃了一口的月亮。
这是研究所科技狂老刘的杰作——老刘的儿子为了抢苹果手机和人斗殴拘留十五天,老刘为此深恨苹果,于是在自己研究的新型滑板触屏手机背后打上了狗啃月亮的logo——你啃个苹果有啥稀奇?老子啃的是月球!
这手机功能强大不逊于苹果,而且老刘有感于儿子斗殴被人砸了一板砖头破血流的教训,在手机外壳上下了死功夫,用的材料,据他吹嘘——防弹的。
可惜这手机却不是太阳能版,到了异世只能拿来砸人。
“这个啊……”君珂微笑,“这是人品监测机,你对着它说话,如果它答复你,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如果它不睬你,说明你人品不行,如果有一天它爆了……”
“说明人品又好了?”
“说明你人品差到爆棚,呈现负值,它因此愤而自杀。”
纳兰述趴君珂对面,不说话,眼睛亮亮地盯着她,他的眼神在晨间淡金的阳光下呈现薄透清锐的色彩,像莹润在透明海水里的黑珍珠,君珂觉得在这样的眼睛注视下保持忽悠人的状态实在有点难度,抿着唇向后靠了靠。
却听纳兰述咕哝道“坏丫头,让你舒服一次。”抓起手机,对着那狗啃的月亮,正色道“喂,人品……监吃机?你如果回答我,说明君珂是个好人,你如果不睬我,说明君珂人品不行,你如果有一天爆了……”
君珂等着那句愤而自杀,谁知纳兰述却道“……说明君珂为我舍生忘死,不惜爆机。”
君珂噗地一笑,第一直觉就是反驳,然而眼一抬,看见纳兰述的神情,不禁一怔。
对面,纳兰述并没有笑意,眼睛沉沉地盯着她,那眼光搜骨剔肠般,似要看进她心底去,随即他缓缓道“君珂,我母亲对我说,你和沈梦沉在一起,没有试图救过我,但是我不信。”
君珂转开眼光,只觉心底酸涩,半晌低低道“你该相信你母亲的。”
纳兰述仰起头,下颌曲线坚定,像向天长鸣的神鸟,惊天一唳,凤舞龙翔。
这灵动潇洒的少年,只有在此刻,才透出骨子里的傲气和坚定,“我相信我的母亲,但我不信皇家。”
君珂默然,纳兰述垂头静静注视她,“君珂,你告诉我,是不是曾有一个人,为我舍生忘死,不惜生命?”
君珂垂下眼,去喝那冷了的粥,粥到嘴里无滋味,像此刻复杂凌乱的心情。
她不想挟恩求报,她也曾发誓不和纳兰述提起当日王府那些事,然而此刻欲待否认却也做不到,因为她听出了纳兰述语气里的苍凉。
“我出身皇家,玉堂金马,从小到大,人人说我天之骄子,受尽人间一切美满尊荣。”纳兰述果然也没等她回答,自顾自轻轻道,“父王宠我,母妃爱我,我的护卫们忠诚于我。我相信我的父王会在我危险时出动大军来救我;我相信我的母亲会在我受难时用尽手段来护我;我相信我的护卫们会在生死时刻用自己的命来替我挡厄——但是这些,都不是因为我这个人,父王是因为王府嫡子不能出事,不能因此影响冀北王权承继大局;母亲是因为她的独养儿子不能出事,否则所有人的性命都会遭到牵连;护卫们是因为他们的主人不能出事,否则尧羽卫存在的理由将被摧毁。父亲因王权护我,母亲因血脉护我,护卫因忠诚护我,却一直没有人,因为我这个人本身,爱我,护我。”
他的手越过桌面,轻轻抚向君珂脸庞,君珂动了动,想让,却最终安静了下来。
“看这张脸。”纳兰述的眼光,牢牢锁在了君珂不怎么好看的脸上,君珂下意识地缩了缩,容貌改变后她一直有点在意别人直视她的脸,因为那些怜悯和厌弃会让再坚强的人也有些承受不住,然而此刻纳兰述的目光温软如绸,轻轻拂面,眼神传递的怜惜和温暖,令人错觉那些不是凸凹不平的肌肤,而遍地开了葳蕤鲜花。
“……这张脸,我记得原来的样子,不算绝色,但是很细致,很玲珑,眉间有点开,因此显得疏朗,鼻尖像玉珠,夜色中会发亮……”纳兰述手指轻轻地一一抚过,“……然而现在,这里中了毒,将肌肤挤涨、变色、凸凹不平,眼睛被挤小,玉珠反而变成大红果,真不好看……哎你别急着黑脸……这张脸变化这么大,以至于我擦肩不识,哪怕当时有个声音暗示我,我依旧无法想到那竟然就是你……后来我想……这么美到这么丑,那张脸的主人,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哭过没有?她摔过镜子没有?她第一眼看见这张脸崩溃了没有?我知道有种药,会让人瞬间变成这样,她在瞬间发现自己可怕的变化时,她做了什么?而又是什么样的可怕的人和事,让她遭受这样的待遇?……”他的手指忽然往上移,在君珂水汽渐渐迷蒙的睫毛上一触,“……告诉我,你也在为她吃过的苦,流泪吗?”
君珂飞快地扭过头,一滴微凉的液体在那一甩间溅出,纳兰述手指一接,泪水落在他指尖,他将指尖凑近唇边,细细地抿了抿,点点头。
“苦的。”他道,“君珂,我知道,很苦。”
“我还知道。”他手指下移,握住了君珂右手食指的第二个指节,那里断过两次,被柳杏林接好,“……这里骨节看起来没什么,但是仔细看,还是能看见细微的突起,手指一摸更明显,这里曾经断过,可能还断了不止一次,是什么样的事导致断骨?又是什么样的情形使同一处断上两次?一处未愈的伤口再次受伤,那个人,她痛不痛?而又是什么原因,使她遭受了这些?”
手指继续往下滑,他握住了君珂有些凉的指尖,“告诉我,如今,是不是曾有一个人,因为我,只是因为我,用命,来护我。”
室内有一刻的安静,一刻之后,君珂扬起眼睫,微微叹息,她的声音细碎,心情也如睫毛上淡淡雾气一般,湿润,水汽氤氲。
“有一个人,她和朋友失散,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存,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就发觉自己被欺骗。”君珂微笑,翘起的唇角并无讽刺,“她救过那家主人的命,却不能换来她自己的生存机会;她明明是一个路过的无辜的人,却被迫喝着汤等着代人去死,她来到这里,不曾有人给她帮助和关爱,遇见的只有欺骗、陷害、冷漠和自私,以至于她曾经愤懑地想,这世道如此丑恶,她是不是也该用一张冷漠丑恶的脸去面对。”
纳兰述静静地盯着君珂,握紧了她的手指。
“突然有一天,在她最危难的时刻,一个曾和她只有一面之缘,也谈不上交情和恩情的人,为了她奔赴险境,为了她和家人决裂,为了她险些被害,那天珍珠河的河水很冷,但她的心,在来到大燕朝几个月后,第一次觉得温暖。”
“温暖不仅仅是因为被救,还因为被救赎,她的信念和价值观曾经险些被恶毒的世道摧毁,如果没有那个人给出的那份温暖,也许这个女孩子,她就会一日日冷漠下去,怀着愤懑和不满,也去欺骗、陷害、争夺、忘恩负义……最后变成她原先最讨厌的那种人,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
“因此。”君珂轻轻拍纳兰述的手背,“我相信,永远会有人愿意因为他这个人,拿命去护他,因为,他值得。”
室内一阵静寂。
似乎听得见微湿的睫毛上水汽渐渐干去的声音;听得见十里外枫林落叶潇洒离枝的声音;听得见百里之外,有人临风登高,在深秋的碧蓝苍穹之下,忽然合十,闭目微笑,低语。
“世间有大智慧,因此有大光明。”
==
百里外的低语,响在旷野涤荡来去的风中,那人摸了摸不留重发的头皮,对天意之高,露出神秘的微笑。
百里之外的客栈里,纳兰述也在微笑,只将君珂的手握紧再握紧。
君珂却突然说了句煞风景的话,“今天既然说到这些,周桃的事也解决了,我想……我们也该分道扬镳了。”
“为什么?”纳兰述挑起眉。
君珂抿唇,心想我可不能将和你娘的约定告诉你,看你这德行就像吵架离家出走,我再火上浇油我成啥了?正在犹豫,纳兰述却突然站起,伸了个懒腰,“那成,你走吧,正好我也有事要办。”
君珂怔了怔,回房收拾了包袱,带着幺鸡便走,准备去那传说中天降闷雷的三水县看看,她让红砚留下来伺候纳兰述——王爷没人伺候活得成吗?
出客栈,雇了辆车出城,行不多远,听见后面有马蹄声响,直追而来,君珂掀开车帘看去,果然是纳兰郡王大爷。
“哎呀好巧,真是无意栽柳柳成荫。”纳兰郡王大爷看见她,好像好久不见当真路上相逢,眉毛挑得高高,“君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是要出城吗?正好正好,我也出城。”
君珂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明摆着是报复她来了,当初他也曾要她离开,结果被她耍了一道,如今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他来耍她。
她唰地甩下车帘,不理他,幺鸡从车窗里探出狗头,两颊长长的狗毛迎风飞舞,幺鸡双爪扒开,以泰坦尼克罗丝的船头张臂经典姿态,向后面吃灰的纳兰王爷表示了由衷的优越感。
纳兰郡王不以为杵,一挥臂,扔出一块香喷喷的东西,“接着!”
幺鸡狗头一甩,接着一大块汁水淋漓的牛肉,顿时狗心大悦,捧肉大啖,也不鄙视了,也不优越了,纳兰述驰近,摸它高贵的狗头,也没意见了。
“幺鸡,好久不见,你们要去哪里啊?”君珂隔帘听见纳兰述煞有介事地在问那头馋狗。
“嗷唔。”幺鸡头也不抬。
“哦,三水县啊。”纳兰述自顾自翻译完幺鸡的回答,“正好正好,我也要去哪里。”
“车夫!”君珂忍无可忍,唰一下掀开车帘,“麻烦快点。”
车子速度加快,纳兰述也不追,停马立在原地看车轮携烟尘滚滚而去,喃喃数“……三……二……一!”
“啪!”
君珂马车的右车轮的轮毂突然飞了出去,车子一歪,车轮滚出,车子顿时向一边倾斜,早等着这一刻的纳兰述立即闪电般掠出,手一伸便顶住了歪斜的车身。
“嘿。”他探头,挑眉,对歪倒在车里的君珂展露下俯四十五度角明丽微笑,“君姑娘,车子怎么倒了?真是太巧了,正好给我遇见,受伤没有?需要我借马给你骑吗?”
君珂“……”
两个时辰后,换了辆马车的君珂,在隔邻的丁河县驿站茶棚喝茶,忽然有人大步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挑眉,惊喜地道“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真是太巧了,君姑娘,又见到你了!正好正好,我也喝茶。”
君珂“……”
半下午后,在丁河县悦来客栈准备住宿的君珂,刚和小二要了一间房,忽有人快步而进,到她身侧,挑眉,惊喜地道“啊!有缘千里来相会,君姑娘,你也住店吗?真是太巧了,正好正好,我也住店。”一边伸手招小二,“小二!来间房,在这姑娘隔壁的就成!”
君珂“……”
第二天早上,君珂在和帐房结账,忽听有脚步声接近,君珂不等他走近,转身,挑眉,“惊喜”。
“啊!纳兰兄,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识,你昨晚就住在我隔壁,今早居然还能遇见,真是太巧了,现在是不是正好正好要结账?”
“不。”纳兰述答,君珂刚怔了怔,就听他正色道,“我是来告诉你,我们一天居然遇见了四次,这真是千载难逢的缘分,是老天的意思,违天者不祥。所以君姑娘,虽然你十分不愿意和我同路,但是我还是决定要跟你一起走,这是我的意思,你可以提出反对,不过我不予接纳。”
说完他上前,将君珂往胳膊里一夹,红砚跟过来顺手提了君珂包袱,幺鸡爪子一抬就换个方向到了红砚身边,一行人面不改色,坦然自如,出门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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