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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叫军营?
山口倒是很大,足可以扎下供数万人居住的军营,也确实建起了营房——茅屋三两间,上未遮瓦下未铺地,门楼小半个,东倒西歪断了檩子,四面枯枝败叶,坑洼不平,碎石泥泞,小兽乱窜。
一片荒凉破败景象。
君珂勒马立定,望着这像胜过像军营的谷口,这里本就七拐八扭的荒僻,没有建筑物倒还好,一旦搭了这几个四不像的东西,反而更像破落户。
她沉默着,眼底隐隐的兴奋已经淡去,换了淡淡的讥嘲,但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愕然不解,扬起马鞭,对着“军营”缓缓指了一圈,转头看带路的兵部堂官,“嗯?”
“这个……那个……”带路的兵部堂官,是部里最没用的一个,不然也不会派来这苦差。老实巴交的汉子,搓着手,有点结巴地呵呵陪笑,道“这……这……这就是云……云……云雷……”
兵部派遣的亲兵转过头窃笑。
君珂瞥他们一眼,好像没看见般转过头,“嗯”了一声,道“好吧,这就是营房,那么,人呢?副将参将校尉队长们呢?最重要的是,兵呢?”
“有,有。”兵部堂官赶紧上前一步,扯开嗓子招呼,“都出来见总统领大人——”
一声传呼在空旷的谷口里悠悠传开无数回声,一叠声的大人大人大人听起来像是鬼哭,随着呼唤,那几间破房子里才零零散散出来十几个人,有抓着锅铲的,有啃着烧饼的,有拎着裤子的,有翻着书的。一个个面色青黄,目光呆滞,散着头发衣衫破旧,看上去不像一群兵,倒像哪个郡里流落的难民。
“伙……伙……夫、斥……斥……候、文书……书……都有!都有!”兵部堂官殷勤地给君珂介绍。
头发上满是油泥手指缝里都是黑垢嘿嘿笑着啃指甲的伙夫。
啃着烧饼双腿乱动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看上去像是多动儿的斥候。
拎着裤子嚼着草根走路两腿发虚的武术教头。
翻着一本四时历,将“今日诸事不宜”读成“今日者事不宣”的文书。
牵着只老牛的骑兵。
抓了把锈刀的步兵。
扛了柄没弦的弓的箭手。
太阳穴上贴了块狗皮膏药,一身长着烂疮的军医……
全了,一支军队所需要的基本兵种,确实全了。
“呵呵……”一阵笑声传来,正有点忐忑,怕新番统领接受不了巨大落差而暴走的兵部堂官,愕然抬起头,正看见新番统领大人,高踞马上,马鞭敲击着掌心,望着“配制齐全”的“云雷十三营”,笑得开心。
兵部堂官小心翼翼退后一步,心想这姑娘莫不是气疯了?
“钱大人。”君珂在马上,悠然注视着稀稀拉拉兼嘻嘻哈哈向她行礼的部下们,随意摆了摆手,转头笑看兵部堂官,“陛下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统领大人这……这是从……从……何说起?”那堂官肃然道,“云雷军十三……营……,是陛下谕旨,……兵……兵部正式批准的建制军队,君统领和九蒙旗营、御林军、骁骑营的统领大人们……是真正的……真正的平起平坐……”
“那我的兵呢?”君珂淡淡问。
“云雷军……军,兵员……比较特殊……”那堂官呐呐道,“只针对……十三盟旗下……子弟……那些人……”
君珂恍然大悟。
当初御书房外一场偷听,左耳进右耳出,没想到最后皇帝祖孙议论的为难事,最终落在了自己头上!
大燕原本盘踞关外龙卯高原,以九蒙之族命名,前朝末年眼见内陆民生凋敝,正有可为之机,便联合周边十三个游牧民族,集各族精英,结成九蒙十三盟军,铁蹄南下,挥兵入关,打下了这十万里花花江山。然而随着立国日久,除了大燕本族嫡系九蒙贵族还占据着上层地位外,昔年跟随入关的十三盟后代,却已经渐渐式微,这也和大燕统治者有意无意地打压有关,无论如何,占据大燕政权中心位置的,自然只能是九蒙后代。
但对于十三盟民来说,心中愤懑是难免的,当年大燕想要游牧铁骑助力,开国皇帝信誓旦旦“苟富贵不相忘”,一旦真的坐稳江山,便慢慢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些心怀怨望的十三盟民,经过一代代通婚繁衍,在燕京形成一个庞大的人群数字,而拥有前朝规定的铁杆庄稼的他们,有一点每月朝廷发放的固定例银,便不事生产,游手好闲。更兼沾着祖宗的光,和燕京贵族多半能拉得上关系,于是拉皮条的、窜连官司的、背地里勾连生事赚黑心银子的,搅得乌烟瘴气浑水不休,早已成为九蒙纳兰贵族一见就躲一听就头疼的毒瘤。
这是只毒瘤,却动不得,削不得。十三盟大片族民现在还在关外云雷城,拱卫着定海关要隘。这些祖宗们为祸燕京,越来越难以控制,朝廷数次想要加以整顿,都无人敢于接手——得罪这些盟下大爷不是玩的,这些人关系复杂,随便一个剃头匠都有可能认识哪家国公,你还搞不清楚他们背后到底能扯出多少贵人来。
如今,这只瘤,整个地抛到了君珂手上!
一个虚无的“云雷军”,一堆无法管束的盟下大爷,一只望过去香气腾腾其实里面根本不熟的烫手山芋。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就是哭鼻子做个空头统领,百分之十的可能性是真给君珂做成了,那对大燕朝廷也是有利无害。
真是一本万利的好算盘。
难怪后期不再阻扰她的武举夺冠,难怪轻轻松松就越级封了个总统领!
诸般思绪一闪而过,君珂的心火蓬地一冒,随即就生生压了下去。
统治者总是这么坑爹的,关键是被统治的人,能否从坑爹的状态下走出牛掰的路来。
“钱大人。”她摸摸脸,换了一脸沮丧的表情,“十三盟旗下那些大爷,都没收到召集令么?”
从钱大人结结巴巴的回答中,君珂知道了召集令早在三天前发出,要求十三那盟旗下所有十六岁以上的青年男子,除独子外,一律于今日到麓峰口报到,当然,大爷们都没来。
君珂还知道了,她这个云雷军,名义上享有和九蒙旗营一样的建制和待遇,换句话说,九蒙旗营可以做的事,云雷军十三营都可以。
君珂更知道了,她这个总统领,虽然百分之九十是个光杆司令,但对于属下,一样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副将以下将员任命调动,完全由自己决定;副将以上将员,也有向兵部参议之权。
朝廷并不怕给她权力——权势这东西,是部属给出来的,没有部属,没有听话的部属,权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
听完这些,君珂更沮丧了,望望那些稀稀拉拉原地讪笑的“云雷部下”们,叹口气,道“劳烦钱大人了,此地也没什么好招待大人的,不敢再劳动大人陪着,大人还是早些回衙办事吧。”
那钱大人巴不得这一声,赶紧告了罪,骑马回城,一路盘算如何有声有色和同事们说说今儿“云雷总统领大人”的笑话——瞧那姑娘给打击得,人都趴马上了!
钱大人马蹄得得回城了,君珂遥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脸上的沮丧神情,渐渐消逝。
当她转过头来时,已经换了一脸平静的表情。
十几个散兵游勇满不在乎地望着她——这些都是臭名昭著盟下大爷,被兵部做好做歹加以赏银拖了来,理由是“好歹要给统领一个面子不是?看看最近当红的神眼美少女也是好的呀”,大爷们觉得确实已经给了好大面子,至于这个丫头接下来要做什么,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兄弟,带了旱烟么,来杆抽抽?”抓着破弓的“箭手”,不等君珂下令,便一屁股坐下来,和“步兵”要烟抽。
这些人也便顺势坐下来,嘻嘻哈哈抽烟、吃干粮、讨论昨晚胡同堂子里新来的姑娘脸模子不怎么样,倒大。
没人担忧新番统领突然发作杀人立威什么的——之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早先朝廷也试图整顿过,拉了盟下一批大爷去练兵。第一天也是稀稀拉拉,那位朝廷精选出来的将领,年轻气盛,精悍决断,一心要学前朝某位名将风范,于是甲胄齐全在校场上亲自对名单等候,将迟到的大爷当即拉出来,斩了几个。
这一斩可不得了,旗下泼皮们当即炸了锅,原本没几个人的,转眼校场内拥来上万人,一窝蜂涌进来,抓刀拿剑见人就砍,生生将那将领的亲兵砍死十几个,踩伤上百人,将那年轻将领砍成肉泥,再呼啸而去,事后朝廷试图调查,可当时那么多人,来去如风,哪里抓得到凶手?
十三盟民继承先祖游牧民族的血液,又没有像九蒙贵族一样长期居于高位,渐渐被脂粉奢靡所染。他们出身高端,却又挣扎在底层;他们内心愤懑,却又自认为高人一等,这就造成了他们骨子里彪悍野性永不磨脱,并且同声连气,十分团结。这也是朝廷不敢再动十三盟民的原因。
一众大爷坐在泥地上拉呱说荤话,眼角斜瞟着“总统领大人”——哎,什么时候会哭?早点哭,早点哭着奔回去,大爷们还等着领米回家做饭。
总统领大人让他们失望了。
总统领大人没哭,总统领大人笑了。
“各位辛苦了。”等兵部堂官一走,君珂立即翻身下马,亲切地走到那群汉子中间,“在京十三盟青壮年,不下于三万人,那三万人在家高枕而卧,只有各位,早起赶往麓峰山,严格执行了军令,这才是我云雷军最精英、最得力的汉子。”
抽烟拉呱说闲话的大爷们住了嘴,愕然看着君珂。
咦?不是该哭么?最起码也该雷霆大怒吗?气傻了?
“行军打仗,最该论功行赏,今日本统领本就是来和大家见见面,视可用人才即行擢升的……”君珂淡淡一句话,大爷们眼睛亮了。
“人虽然来得少,但唯因少,更如疾风知劲草,可见诸位英勇奋进之意,在下十分欣喜……”君珂摇头晃脑。
大爷们面面相觑,在小腿上拍掉烟灰,慢慢站了起来。
“云雷军初建,各营队长、校尉、游击、参将、副将都还空缺,陛下嘱我视贤能随时予以提拔……”
大爷们扔掉烟杆,收起那些专备来羞辱统领大人的用具,团团围了来,一张张仰起的脸,透露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权欲的闪亮的光。
君珂却在此时霍然转身,面对自己那群新配备的亲兵。
这些人从今早悠哉悠哉跟在她身后,一脸的惫懒和应付的神情,都知道今儿不过一场扑空,以后也没自己什么事儿,不过是走一趟应个卯而已。此时见君珂反应出乎意料,已经呆在了那里,听见君珂这一大段暗示的话,更是心动神摇,见君珂突然转向他们,都下意识脊背一紧。
“诸位既然由兵部派给了我,以后就是我的长随,按照大燕律例,从此生死由我。”君珂的语气,和对盟下大爷们又有不同,带一点肃杀和冷漠,缓缓道,“我以武道出身,军界任职,日后也必以兵法治府。诸位日后将是我的亲信人,也应是我的执法队,法自自身始,从现在开始——”
她突然厉喝“站稳!”
一队亲兵被这一喝炸得浑身一冷,弯下的脊背霍然挺直。
“问清这些盟下兄弟的名字。”君珂一指那群傻呆呆看着的大爷,“然后立即给我回兵部,填十个校尉票拟的文书来!就说是我要的,必须立等可取!”
“……”
“第一个赶到兵部取回文书者,”君珂看也不看众人表情,“同样赏校尉衔,领月银十两!”
亲兵们一怔之下,脚跟一转,唰地便扑入大爷群里,“请问您的名字!”
“最后一个回来交差者。”君珂阴恻恻的话声又追了过来,“斩!”
一个“斩”字的尾音还在嘴边回荡,转眼十位亲兵已经狼一般地扑上了马,双脚猛地一夹马腹,急急扬鞭,狠狠策缰,屁股后扬起一溜烟黄色烟尘,争争挤挤绝尘而去,转眼地平线上就找不着了。
比来时的速度,快了十倍……
这一手也震住了盟下大爷们,渐渐收了嬉笑的表情,只是互相对望时,还是不太相信即将发生的事——就凭这个少女统领,真的能一下子要来十个校尉的任命文书?就凭他们这群二百五臭遍京城的名声,兵部真的肯给这些任命?
君珂并不和他们多话,一人坐在树荫下等候。少女沉静下来的时候,娇俏尽去,换了凛然的沉肃,那群盟下大爷边说边望着她,声音渐低,渐渐连荤段子都自动消声。
校尉之封,一瞬间令他们眼底君珂不再是个可以戏弄轻藐的少女,而是实打实的顶头上司。
每个人都有争名逐利的辣的心,哪怕那是流氓地痞。
越是挣扎底层的地痞,对权力的野望越热切。
君珂并不担心拿不回任命书,以她对大燕皇族的了解,这些人做事喜欢表面冠冕堂皇,背后来阴的。不愿授人以柄,也不愿被他人诟病,总要你在那些不动声色的陷阱里自己认输退出。所以既然给了她这个统领,就一定会给她同样职权;给了她这个云雷军,就一定面子上一视同仁。
作为一军总统领,任命校尉有何不对?一次任命十个嫌多?谁叫你们没替我安排部下?
眼前这群盟下大爷,一看就是燕京地痞街头混混,就是这样的人,她才要大力提拔!让兵部笑话她啥也不懂胡乱领兵越发轻视;让盟下那些有几分本事瞧不起这些混混的大爷们,一腔心火收不住,嗷嗷地自动扑过来!
从麓峰山到京城足有三十里,快马要行半天,然而不过一个多时辰,便见地平线上尘烟滚滚,马蹄疯踏,一群亲兵争先恐后奔来,烟尘里马身碰撞,胳膊前举,手里乱糟糟地抓着文书拼命前递,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文书第一个递到君珂手中。手臂长的恨自己手臂太短,手臂短的恨手臂长的,恨不得一把砍下来接到自己胳膊上。
那些人奔到近前,满面尘灰个个如鬼,辨不清脸面衣裳,气喘吁吁一骨碌滚下马,几乎是扑爬过来,将文书往君珂手里塞,一眨眼君珂面前便堆满了票拟文书。
君珂倒怔了,她被这群鬼一样的家伙吸引了注意力,他们抢着塞过来的动作又太快,几乎是同时。那这第一个,到底是谁?
正犹豫,上头一株大树上,突然啪地落下一撮裹着石子的鸟毛,正落在她右手边一张文书上。
君珂一怔——尧羽卫跟来了?
不方便抬头打招呼,她淡淡对那文书一指,道“这是哪位拿来的?”
亲兵们面面相觑——这几人原本跑在前头,难分前后,便商量好了干脆一起上交,统领分不清谁先谁后,保不准人人都博个军职,但出手总有细微先后之分,不想统领居然能看出来。
神眼果然是神眼,众人凛然向后退了退,表情更恭敬几分。
等那第一名出来认下,君珂立即让他担任亲兵队长。翻了翻文书,正要派发,突然一顿。
“怎么只有九封?”
抬头一看,亲兵也只回来九人。
“还有一个呢?”
亲兵们面面相觑,众人只顾疯跑,哪里注意到少了一个人?有人想了想,道“进城门的时候阳子还和我们在一起来着,不过当时我记得看见谁和阳子打招呼,好像是他近日的牌友,听他说今日有人要还他的赌债,莫不是去收钱了?”
众人都嘻嘻笑,没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他们也是十三盟下出身,背后靠山也有几座,抢着回来是为了博个功名,至于误机者斩?谁也没当真。
正说着,马蹄声响,那最后一名亲兵,笑嘻嘻回来了,背后背了个褡裢,看样子最近手气不错,还回来的赌债很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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