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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武三十二年的岁末,一场百年未遇的暴风雪肆虐大秦。

连着十日,鹅毛大雪纷纷不停,整个君临城因为这一场大雪死伤上百人,城门紧闭楼舍倾塌街市堵塞,小商小贩没了踪影,酒肆茶馆、青楼画舫也在坚持了两三日之后乖乖的关了门,这样的天气之中,没有人会冒死出门消遣,君临城好似变成了一片冰与雪的世界,严寒不仅冻住了人们出行的脚步,更让大秦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冬日危机。

壁炉内的明火噼啪作响,案头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已经煮开,暖意沁人,沈苏姀身上只着了一件草绿的宽袍,墨发束与脑后,不施粉黛不着饰品,她手执一本泛黄书册,不知看什么看的出神,香书进得门时肩头还有未来得及化去的雪粒,在门边站了站,待身上的寒意尽数褪去才掀起珠帘朝沈苏姀的暖阁而来,听见响动沈苏姀抬头看了香书一眼,放下手中书册,转而将倒扣着的茶盏一个个翻过来倒煮好的茶。

两杯茶倒好,沈苏姀先给香书递了一杯,香书行了礼笑着接下,捧着茶盏暖了暖手,待整个人回过神来才深吸口气道,“小姐,这一次咱们有十多位管家都被困在路上回不来,就算是能回来那两位现在被关在了城门之外进不得,东、西两边的城门早就关了,安定门虽然开,可是听说城外聚集了许多难民,每一次开城都有很多人要挤着进来,是肯定会生出乱子的,眼下的天气,只怕难有好转,小姐,咱们怎么办?”

沈苏姀看着汤色清冽的雪蕊茶眸光被水雾暖的一片氤氲,略略沉思一瞬,她索性道,“还没回来的就先别回来了,给他们送信,等开年之后再将今年的账目送进来也不迟,至于那两个已经在城外的,我去接吧——”

城门并非是不能开,只是不对一般人开罢了,即便是知道这个道理香书也立刻皱了皱眉,“小姐,外头冷的不行,路也滑的很,马车走不快,这来去得花好些时辰,您这会子出去一不小心着了凉怎么办?”

沈苏姀喝完了手中的茶已经起身来,她眸色略微暗沉的摇了摇头,“别的人回不来也就算了,这两个能回来的怎能还让他们在城外待着,而且,我也等着他们带回来的银子用。”

香书眉心一皱,并不知道最近她家小姐有什么大的花销。

沈苏姀说一不二,一炷香的时辰之后已经穿着两层冬裙戴着斗篷抱着暖手炉朝外走去,一走出屋子沈苏姀便能感受到那凛冽寒风的割人之感,风虽然大,可幸好雪已经停了,沈府小道上的积雪早就被下人扫了开,却仍能看到花园之中许多树木的枝桠都被积雪压断,连参天古树都是如此,就更别说沈王氏此前极爱的小花小草了。

赵勤早就套好了马车等着沈苏姀,香书扶着沈苏姀上了马车,因马车有厚实的帘络挡着,车中亦置有暖炉,自然要暖和许多,香书呼出口气,替沈苏姀将风帽摘下,这才微微掀开了窗帘看向外头的街市,马车走动起来,香书越看面色便越暗。

“小姐,听说不仅君临的雪大,外面也有好些地方都受了雪灾呢!咱们在漳州和利州的管家也是连门都出不了,还有东西两边的情况也不甚乐观,还有南边,南边现如今正在打仗,听说现在军粮都送不到前线去了,因为下雪,战报也一时送不回来。”

香书所说沈苏姀自然都知道,这几日的邸报之上均是各处上报的雪灾状况,人畜伤亡房屋倒塌很多人被冻死,更有许多人因为这大雪失了生计,有些人等着被活活饿死,有的人则是落草为寇劫掠为生,这雪才下了十日,赣南一带便有三股匪盗横行,整个大秦本来就处于犬戎之战的阴影之下,因为这场雪,大秦头顶的阴云似乎更浓了两分。

连着三日昭武帝都在制定这救灾的章程,可无论那章程如何,这样大的摊子没有足够的银子是无法支持的,大秦的国库一直靠沈家支应,单单是打仗或者救灾都难以维持,更别说现如今两件事情赶在了一起,想必现如今的昭武帝一定头疼的紧!

“小姐,这两天君临城死的人也不少,特别是西南方的平民区,好多人的房子都塌了,你在看这街上,冷冷清清的都没有铺子做生意,现在人都靠家中的存货过日子,若是没点存货的还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这雪是停了,谁知道会不会再下。”

香书亦是多日未曾出府了,此番出来一个劲儿的瞅着外面,沈苏姀顺着香书看向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是一间又一间闭门关窗的铺面,有些边角的铺子可能被积雪压塌了房檐,这个时候也无人来修缮了,而原本宽阔的圣德大道已经容不下两辆马车并行了,成堆成堆的雪被扫开堆在了路旁,渐渐地变成了两座矮丘般的存在,然而街市之上即便无人,可金吾营的巡逻却仍在继续,即便是在君临城也有贫富之分,这样难熬的时节,难免的也有人因为生计出来作恶,看着青甲军们一行一行锵锵而过,沈苏姀抬头看了看灰沉沉的天色,黑色的阴云坠在天边,沈苏姀明白,这雪暂时是不会停下的。

马车果然走的比平时慢的多,香书一边往车中的暖炉之中添加炭火一边道,“小姐,老太君的身子到了这两日是愈发不行了,脾气更是越来越坏,连六小姐和七小姐都不敢过去请安了,小姐,要是老太君倒下了咱们沈府可如何是好。”

沈苏姀听着这话面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摇了摇头,“老太君不会有事的,即便是她怎么了,沈府现如今已经是权阀最末了,也不会一朝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

香书面上仍有愁苦之色,沈苏姀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

寒风呼啸的大街上人迹罕至,马车一路走得还算顺利,等沈苏姀在马车之中小憩片刻之后便到了安定门之前,撩黑的“秦”字旗被寒风吹得忽忽作响,站在城头的士兵们一个个被冻的面目通红,看到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来,不由得都将目光落了过来。

马车堪堪而停,沈苏姀从袖子之中掏出腰牌来,“去吧。”

香书拿了腰牌便下了马车朝城门之下守城的将军模样的人走去,沈苏姀独坐在马车之中掀开车帘看过去,只见香书正面上带着两分有礼笑意的说着什么,那将军面色沉肃,似乎不是个轻易听话之人,香书面上笑意更甚,略带着两分可怜的指了指马车的方向,那将军朝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面上沉肃的表情这才有了两分变化,香书又说了几句,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朝那将军手中塞去,那将军面色微僵的避开,并没有收下,香书无奈,又朝那将军福了一福才笑意明快的朝沈苏姀的马车走来。

车帘一掀,香书的身影闪了进来,沈苏姀眉头微抬,“成了?”

香书点点头将腰牌递给沈苏姀,“成了,听到说是沈家的小姐那将军本来还没什么表情,可是听说是沈府的五小姐,并且亲自过来了他的口气才松动了,说是再过半刻钟会开一次城门,到时候就把咱们的人放进来,我给他钱他竟然没收,小姐,您说这人是不是看在太后和忠亲王的面子上才这样的……”

香书这半年来长进极大,竟然也能想到那处去了,沈苏姀根本不知那将军到底是怎么想的,便也没有回香书的问题,香书见车里的炭火已经不那么旺了便有些担心,“小姐,太冷了,要不咱们先回去吧,再等下去只怕您得着凉了。”

沈苏姀点了点头,“先回府。”

赵勤在外听着声儿便挥起了马鞭,调转马头朝沈府的方向而去,马车徐徐前行,因为路滑所以赵勤不敢走的太快,然而既便如此,刚踏上返程走了三分之一路程不到的时候马车便出了问题,靠在车壁之上的沈苏姀只听到咔嚓的一声脆响,随即马车剧烈的一抖,而后整个马车好似被固定住了动弹不得,赵勤在外面将马鞭挥的啪啪作响,拉车的马儿蹄声杂乱嘶鸣阵阵,可马车依然停在原地分毫不曾前进。

沈苏姀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赵勤在外语声低沉的苦了脸,“小姐,咱们的马车被卡住了。”

香书闻言面色微白,当即便掀帘下了马车,两人在外不知在低声说着什么,沈苏姀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只一眼她便无奈的一叹,因为结冰,本就不牢靠的青石板缝隙被撑大,冰化掉之后就只剩下个小水沟般的存在,马车的车轮压破了原本覆在上面的碎冰,此刻大半个车轮都被卡了进去,除非有人能将马车抬起来,否则靠马儿肯定是拉不出去的,沈苏姀想到还有那样远的距离才能回府,不由得生出两分懊恼。

“赵勤,去后面城门处找两个人来帮忙。”

外头赵勤显然也意识到了若无人相助自己几人是肯定搞不定这马车的,当下应声而走,外面实在是太冷,香书复又上了马车,主仆两人面对这尴尬场面无奈的一笑,索性车里的炭火还能支持一会儿,沈苏姀便拿起放在车厢暗盒中的书册看起来。

香书悠悠的感叹,“没想到咱们在君临城中也寸步难行,不知道外头的那些百姓怎么过活才好,大秦这几年遭的灾并不算多,小时候听祖母讲,以前遭灾的时候有的人会将自家的小孩卖了来换吃的,还有的连吃的也没得买,干脆将自家小孩杀了吃呢,那些百姓也并非天生性恶,可遇到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生死存亡的时候,谁还能顾的上礼义廉耻,只希望今年这雪灾早些过去,不然大秦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听着香书的叹然沈苏姀眼底光彩微暗,两人正沉默之间忽然从城门的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沈苏姀眼底微亮,香书连忙将车帘掀开往回看,随即面色一苦看向沈苏姀,“不是赵勤。”

沈苏姀安抚的看了她一眼,只听那马蹄声又急又快,好似夹杂着一股子迫人的雷霆之势,且不知是谁在这大雪天纵马,沈苏姀心中生出些微的疑问,却也并未多想,那大抵有十多人的马队从她们的马车一侧疾驰而过,沈苏姀听那蹄声远去复又将眸光落在了手中书册之上,可谁知一行字都未看完那马蹄声竟然又转了回来,香书和沈苏姀对视一眼,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车窗的帘络便被人从外一下掀了起来!

这般大胆妄为的举动让香书惊得呼吸一滞,沈苏姀虽没有香书的反应大,可抬眸之时眼底已经带出了森然冷意,可她如何也没想到一抬眸便对上一双墨蓝色的眸子,嬴纵身上穿着一件撩黑的墨色大裘,看到是她也不意外,扫了这车厢一眼,“发生了何事?”

沈苏姀从车窗之中看出去,能看到嬴纵今日骑着赤焰,而在他身后齐刷刷的站着十多个青甲军,她不知他此行是做什么,片刻收回目光看着他,“车轮被卡住了。”

嬴纵一听便明白,向那车轮扫了一眼将帘络放了下来,“下车。”

沈苏姀看一眼香书,明白嬴纵这是要帮他们,她略有两分迟疑,香书却已经拉着她的手准备将她往车外拽,沈苏姀抿了抿唇,只好紧了紧斗篷下了马车,待沈苏姀和香书在马车一边站好,嬴纵一个眼色过去便有四个战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四人合力,一瞬便将马车抬了出来,香书立时面色一喜,沈苏姀只是微松了口气。

嬴纵坐在马背上道,“可以上去了。”

沈苏姀看了看高高在上的嬴纵,福了一福,“多谢七王爷相助。”

嬴纵睨着她,不可置否的样子,沈苏姀也不再多说,当下由香书扶着准备重新回马车中待着去,可她刚刚走出一步腕上便缠上一物,一转头,竟是嬴纵手上的墨色长鞭,沈苏姀皱了皱眉,“王爷做什么?”

嬴纵定定的看着她,“本王没说让你上去。”

沈苏姀一怔,嬴纵手上已经使了力,他们相隔本就不远,嬴纵一拉沈苏姀的手立刻从香书手中滑脱,一个踉跄朝赤焰靠了过去,沈苏姀尚未站稳,马背之上伸下来一只大手将她一把便捞上了马背,变故发生在片刻之间,香书小脸煞白的看着这一幕,又惊又怕的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嬴纵扫了她一眼,二话不说的挥鞭而走!

沈苏姀狠命挣开他的手,身形一转就欲跳下马背去——

“清远病了。”

“很重。”

嬴纵第一句话落定沈苏姀的动作便定了住,待那“很重”二字出现,沈苏姀身上的劲道便彻底的退了下去,嬴纵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她的发顶,一手将她揽回了自己胸前,将自己的墨色大裘一撩,顿时将她整个人包了住。

沈苏姀深吸口气,僵硬的背脊贴在他温热的胸前才放松了两分。

身后的青甲军依旧有条不紊的跟着,沈苏姀回头看了一眼,嬴纵察觉她的心思,唇角微抿的道,“连日大雪天狼军补给不够,本王今日出城为他们送了新的补给去。”

想到驻扎在城外的天狼军大营,沈苏姀心中瞬时了然,想到南边的战事,沈苏姀复又问了一句,“王爷可知南方战事?”

嬴纵看了看她微垂着的颈子,“你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南边的战事再如何也不会打到君临来,你有什么好担心的?问这个做什么?”

沈苏姀唇角一沉,既然他不说,她便干脆不再说话!

天边黑云越堆越多,街上的寒风亦是越来越烈,沈苏姀几乎可以预见一场不亚于前几日的暴风雪即将落下来,想到此,她的面色不由得更沉了两分,嬴纵驾着赤焰一路狂奔,没多时便到了七王府之前,他跃身下马,又一把将她抄了下来,越过街上的残雪将她一把放在了府门的台阶之上,身后有人牵马,他大步流星的进了府门,沈苏姀呼出口气,跟了上去。

沈苏姀心中挂念着清远,却见嬴纵分明是往天枢阁而去,她眉头一皱,不由得开口相问,“敢问王爷,清远在何处?”

嬴纵也不回头,只语声幽幽道,“稍后他自会来见你。”

沈苏姀脚步一滞,陡然反应过来,“你骗我!”

嬴纵脚步不停,这一回干脆懒的回她的话,沈苏姀不知道嬴纵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若清远病的很重为何要教清远来见她呢?清远或许根本没病!沈苏姀心中如此想,可到底还是好奇他今日里打着什么主意,愣了愣又跟了上去。

嬴纵一路进了天枢阁,一楼仍是让沈苏姀惊诧的汗牛充栋的藏书,嬴纵直直上了二楼,沈苏姀跟着走了上去,只见二楼早就生好了炉火煮好了茶,看到那案几之上散散放着的书册,沈苏姀便明白这几日他应当一直在此。

屋内暖烘烘的一片,嬴纵随手便将自己身上的墨色大裘解了下来,里头仍是他寻常穿的撩黑锦袍,几日不见,他的身形依旧宽肩长臂挺俊硬朗,沈苏姀将眸光从他身上移开,转而落在了依旧放在此处的大陆地图和巨大的星官命盘之上。

“倒茶。”

幽幽二字落定,沈苏姀挑了挑眉,嬴纵正坐在书案之后打开了什么东西,自顾自的看着却还知道对她下命令,沈苏姀看他片刻,终是上前将茶壶一倾倒两杯茶,正专注看信笺的嬴纵眸光微抬,扫了一眼她微微前倾的身段又将眸光落在了自己身前。

沈苏姀将茶放在他身前,眸光不经意的扫到了他刚刚看过的信笺之上,见竟然是一封信她心中下意识的生出两分深思,可还未等她想明白什么身后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着应该是两人一起上楼来的,刚刚转过身便看到两张稚嫩的脸,清远和明生看到她齐齐眸光大亮,却仍是忍着上前给嬴纵行了礼才对着她一笑,“沈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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