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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弦觉得心里面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放下,对心理上的影响还是颇大的。就如同他回家之前,几乎把自己与父亲的冲突提升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现在这个矛盾依旧存在,却从阶级斗争一路降低到人民内部矛盾,而且这个斗争级别还是不断下降。等谢明弦走进家门,看着父亲已经在院子里面,正在做抬棺出殡的准备时。谢明弦心中把这个矛盾级别一路又调低到家庭内部矛盾的档次上。
有了这样的感受之后,谢明弦突然觉得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以前就没有这样的领悟。如果把谢明弦自己的不上进推给“腐朽儒家文化”也是可以的,儒家文化里面讲父慈子孝,讲敦睦,讲了一切美好事物,那时候谢明弦真的渴望书里面这些东西都是存在的。他希望能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
从辨证角度来看待这些文字的话,谢明弦立刻就有了完全不同的认识。宣传的目的是为了实现难以实现的东西,如果这个世界不是充满了矛盾,不是充满了残酷的斗争,儒家宣传的那套根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正是因为希望世界能够更好,儒家先贤们确立思想,制定制度。而谢明弦以前无疑没有达到儒家先贤的水平与高度,他根本没有读懂那些书,就如谢明弦昨夜苦思冥想中突然想起的《狂人日记》里面所说的那样: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日头继续爬上来,天色大亮之后,谢明弦舅舅家的几个后生接班到了谢明弦家。他们昨天没敢直接到谢明弦家,只是远远的看到谢明弦骑在高头大马上,在上百威武的部队簇拥下风风光光的回到故乡。所以他们年纪有二十刚出头的,有快三十岁的,却都用敬畏与羡慕的目光看着谢明弦。
谢明弦的父亲谢福正先请大家喝水,然后指着靠在墙边的木杠与绳索,“准备抬人走吧。”
几个后生听了之后有些局促,为首的那位是李寿显的表哥,他迟疑的说道:“姑父,我们要是抬的不好,您可别怪我们。”
谢福正苍老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语气平静的说道:“你们能来出力,这就是你们讲亲戚的情分。我是真抬不动了,就得靠你们这些后生。这有什么抬的好不好的?路上累了咱们就歇歇,走不快咱们就走慢。把你们姑姑抬去埋了,我就对你们感激不尽了。等抬回来了,我请你们吃饭。”
说完之后谢福正从怀里摸出几个红包,一个后生给分了一个。
见谢福正根本不挑剔,又给了红包,几个后生的表情立刻就轻松起来。他们捏了捏红包的厚度,几乎是眉开眼笑的上来就开始把木杠插到棺材下架好,又用绳索把棺材牢牢绑在木杠上面。因为害怕木杠不结实,六人抬的三排位置上各放了两根木杠,杠头用白布包的厚厚的。既不哏肩,又好用力。
见准备好了这些,谢福正对谢明弦说道:“你要不要再看看你娘,还是到了坟地的时候再看几眼?”
谢明弦听了这话,已经忍不住又哭起来。他扶着棺材口看着他母亲的遗容,怎么都不忍心让人合上棺材。他的几个表兄表弟看谢明弦哭的哀伤,想上来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贸然上来劝。谢福正却把几个人请到后屋去喝茶吃点心。让谢明弦一个人在这里尽情的发泄他的悲伤。去后屋之前,谢福正对谢明固说道:“把门关上,让别人看什么。”
对这些父亲的这些处置,谢明弦根本不在乎。一想到以后永远要和母亲分离,他就哭的不能自己,生老病死这些事情,他也不是没有见过。战场上那么多鲜活的年轻生命顷刻间就尸横遍地。水灾之后河道上总会有尸体。谢明弦在上海干“地下工作”的死后,即便是没有战争与自然灾害的年景,上海街头每天都会有死尸。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每到冬天,更是有无数的穷人死去。那时候谢明弦也感到悲伤,悲伤之后心中生出的则是改变中国这个悲惨现状的强烈愿望。
现在他的母亲去世了,谢明弦的感受与以前完全不同,那仿佛是自己的灵魂中硬生生被挖掉了一大块。即便知道母亲总会去世,可那种巨大的空洞敢怎么都无法填补。那种空虚的感觉让谢明弦浑身发抖。他很清楚,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最亲的母亲。
又哭了好一阵,谢明弦离开棺材旁,默默的跪在母亲棺材前开始在盆里面烧纸。人民党绝不招收信宗教的,更不主张什么死后世界的观点。这种出殡的老规矩一定要上纲上线的话,那就是搞封建迷信。不过谢明弦此时也不在乎了,他脑海中那掌管省委书记谢明弦的那部分脑细胞依旧在活动着,如果此时有人质问谢明弦为什么要这么做,谢明弦一定会冷静的告诉那人,他自己其实并不信这个,但是他母亲信这个,谢明弦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求安心。
简单但是一个环节不少的走完了传统的出殡程序,谢明弦发现只要不掺杂任何向别人炫耀的心思,只要不掺杂任何毫无意义的花哨,这些传统的出殡程序倒是把人们要痛苦的与亲人分离的过程给很有效的组织起来,每一步都在表达哀思,每一步的完成都大概能够给生者的心理一点慰藉。
作为前清秀才,谢明弦很清楚《中庸》里面说道: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谢明弦终于感受到,这对于生者而言,的确是能够极大缓解失去至亲痛苦的好办法。虽然这对于死者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作用。
也就在此时,谢明弦听到外面先是传来敲门的声音,接着有人喊道:“明弦哥在不在?”
谢明弦那斗争的神经立刻活跃起来,发殡埋葬亲人本来只是非常私人的事情,但是在人类的社会中这又不是什么单纯的私事。至少在很多人看来不是私事。这并非玩笑,人民党在做社会调查的时候归纳总结的人民因为借贷导致的破产中,“红白喜事”这个理由高居第二,吃喝嫖赌抽导致的普通民众破产远在“红白喜事”之后。
对于谢明弦来说,办这么简单的一件丧失根本不可能让他破产。而且谢明弦的父亲谢福正甚至没有动用到谢明弦的钱,从棺材、衣服、甚至给抬棺材的人分发的红包,还有招待出力的人的酒菜,事实证明谢福正早就把这一切都给准备好了。然而现实证明,即便是谢家这么低调,依旧有人不肯放过谢家。
此时院里面根本没有别人,秘书看着谢明弦,谢明弦向他摆摆手,示意秘书先不要开门,也不要应声。外面那些人倒是催促谢明弦下了决心,他原本还不能确定到底拿什么给母亲陪葬。什么口含铜钱,甚至口含金银美玉,都不能让谢明弦感到有什么可以骄傲的。谢明弦从衣服里面的衬衫上摘下自己的党徽,认认真真的别到了母亲的头边的枕头上。谢明弦发现这才是真正让自己感到骄傲,能够寄托自己哀思的东西。
不管外面怎么敲门,怎么吆喝,谢明弦招呼秘书过来一起扣上了棺材。舒了口气,擦去泪水,整理了衣服。谢明弦这才去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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