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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三。
从井水城官衙门外抬头看去,以往星汉灿烂的凉州夜空好像蒙着一层薄雾,一弯最为大周诗家推崇的残月晕开大片凄迷光圈,神情淡然的杨长生探手从背后摘下一杆短枪,以尖锐到犹胜箭簇的枪头,在身前虚空中随意指指点点。
如果不是从头到尾盯着他的动作仔细探究,没有人会发觉他是拿枪头做笔锋,在不留任何一丝痕迹的夜色中写下三个字,第一个字是单,而后是陈,最后是笔画最为繁复的谢。
阴风谷那个满身阴鸷气息的八品邪修在回官衙与他擦身而过时,压低声音说过简短两句话,有个在雍州城开棺材铺的单姓老者,想在城西铁匠铺跟他这位拨云营营官见一面。
杨长生后来静静回想,他跟去年夏天只身一人前来投靠大都督的冯秉忠见面次数不少,但从来没有私底下说过话,至多就是走个对面避无可避时互相点点头,谈不上什么交情不交情。
当时冯秉忠的表情很微妙,有几分不太明显却又掩饰不住的紧张,也有几分希望自己能跟他心照不宣的期冀,可见此人说话时的心情极为复杂,久在边军中为将,见惯了突发状况的杨长生神色很是漠然,甚至没有表现出来一丝错愕。
冯秉忠也许是不敢在谢逸尘眼皮子底下太过张扬,说完并未停住脚步等他的答复,似乎把这句话带到就算大功告成,匆匆错身进入被拨云营将士团团护于居中的官衙。
杨长生在官衙大门街面对过的一处墙角,摞了几块青砖坐下,眉头微蹙,默然想了整整一个时辰之久。
在雍州城开棺材铺那位姓单的老者,跟杨长生的父亲是过命的交情,当年统领北境边军抵御妖族的雍州都督还是郭奉平的上一任,所以谢逸尘或许能打听到杨长生先父的后事都是由那姓单的瞎眼老头一手操办,却不知道两人之间的讳莫如深的渊源。
杨长生很清楚,他父亲临终之前要他今后事之如父的单正康,除了曾是边军老卒之外,还有个更鲜为人知的显赫身份,司天监玉龙卫副统领。
冯秉忠带来的那两句话压根就不用费心去判断真伪,因为以他对单正康的了解,瞎眼老头历来城府过人、行事尤为谨慎,那位去年才从西南肃州远来雍州城谢家府上效命的邪修,绝对不可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来设局诱他,何况,就算冯秉忠真抓住了什么对他不利的把柄,闹到明面上去,谢逸尘也必然会选择相信杨长生。
既然不用怀疑真伪,那就说明冯秉忠确实是替人传话。
杨长生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他不信要在那家铁匠铺子跟他见面的会是单正康本人,倘若那瞎眼老头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他丝毫不会质疑玉龙卫的副统领能潜入重兵驻守的井水城,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七十余岁的风烛残年,就算潜入城中,还能做成多少事情?
杨长生叹了口气,那人既然能以单正康的名义相邀,十有就是司天监的人了。
再者,那位洞庭湖上斩玄蟒的无双公子,眼下可就在凉州境内,少年轻狂,他有胆子潜入井水城。
说实话,杨长生乃至整整一万人编制的拨云营,都不是心甘情愿跟着谢逸尘起兵造反,倒不是说这些从未见过景祯皇帝龙颜如何的悍卒一心死忠大周王朝,而是对他们而言,跟妖族杂碎厮杀而阵亡在北境城墙之外,才算是大好男儿死得其所。
舍下北境城墙不管,转头将手中长刀挥向郭奉平的平叛大军,总归心里有个同室操戈的芥蒂。
之前杨长生就暗自有过揣测,柳同昌带兵往东去取溱川城,却把边军中战力首屈一指的拨云营留在井水城驻守,说不定就是谢逸尘察觉到他营中这一万素来视死如归的悍卒心有旁骛的缘故。
杨长生有些拿不定主意,他是不愿意以后在史书上落个反叛的骂名,可平心而论,谢逸尘对他也算是多年厚待,若不是念及一个知遇之恩,他恐怕早就去找大都督请辞,要带着麾下袍泽回返北境城墙,为天下百姓抵御妖族入侵了。
他私下里旁敲侧击问过柳同昌几次,想知道大都督是不是早跟漠北那些杂碎达成了某种协议,可每次柳同昌都避而不答,反而冷冰冰劝他不该问的不要多问,边军的规矩说到底就只有一个,军令如山。
杨长生平日里就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他今日的举止倒没有引起官衙里进进出出的人注意。
午后过了未时,杨长生忽然听见有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禁皱着眉头起身循声看去,整个人蓄势待发,城中处处是边军将士,不该有人纵马疾行才对,而且瞧这意思,骑马那人分明就是往官衙方向而来,一旦察觉有异,杨长生手里那杆短枪就会立时如利箭脱弦。
百步之内,杨长生有把握一枪刺穿任何四境以下修士的咽喉。
“杨将军莫要拦我,公子危急,我要尽快面见大都督!”
有百步取人咽喉之能的杨长生自然目力极佳,听到那声急切的呼喊,他已经认出面色焦急骑马而来的那人,正是投靠谢逸尘两三年之久的一位瘸腿修士,区区三境的修为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但是似乎这瘸腿修士还有其他异于常人的本事,所以才被一直养在谢家府上。
“门前下马!”
杨长生一声喝令,那瘸腿术士知道他是拨云营杀气最重的营官,不敢怠慢无礼,离着官衙门口还有三四丈距离,就吁停这匹从城门守军处借来的马匹,慌慌张张翻身下马,稍带歉意拱了拱手,作势就要一瘸一拐快步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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