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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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车后座的老人，望着前边副驾驶上坐着的，自打出了“戏园子”之后，便没说几句话的徐容，心下生出些疑惑。</p>

刚才那场戏，他没觉得好到哪去，就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的戏，强行缝合到了一起，因为有的人在“唱戏”，有的人在演电视。</p>

这就是全中国最好的话剧院？</p>

老人虽然没吭声，可总觉得，国家花钱养这么一帮酒囊饭袋，那不是浪费钱吗？！</p>

“要俺说，你还是跟你们那个濮院说一声，别排啦，这种戏，没啥看头。”老人适时地提出了规劝，因为他看了一场之后，老觉得，真不值当花那六块钱。</p>

有那闲工夫，还不抵牵着狗在小区当中溜达几圈呢。</p>

小张同学道：“爷爷，他们这次是发挥失常，他们是全中国最好的话剧演员呢。”</p>

“呵，全中国最好的话剧演员要是都演成这个样，那这门手艺，也真该绝啦。”</p>

徐容听到后方爷爷半是打趣半是认真的话，多少有点尴尬。</p>

老人的想法，也代表一個最普通观众的评价，尽管老人出生的晚一点，没赶上《雷雨》的时代背景，但是毕竟是解放前成长，还读过几年书，若是连老人都看不下去，更遑论让其他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看的下去。</p>

可是爷爷的话，更激起了他心中的不服气。</p>

和《茶馆》不同，其实他也不太清楚《雷雨》应该是什么模样。</p>

那个时代，距离他实在太过遥远，而老院长曹禺先生对于几版《雷雨》的评价，要么是“不容易”，要么压根不予评论。</p>

不容易，在人艺，绝不是什么夸奖的评价。</p>

老院长甚至没有在院里给演员讲过戏，因为他不仅仅是剧作者，还是人艺院长，是“为人民创作，为时代放歌”口号的践行者。</p>

就像五十年代末期“改良”后的《茶馆》，老舍先生看到第三幕常四爷给示威学生送开水助威的情节时，脸上沉的仿佛能滴出水来。</p>

尽管他是剧作者，是那个时代生长的人，但他不能说不好，更不能提出任何意见，他能做的，唯有保持沉默。</p>

老院长唯一的一次对人艺演出的《雷雨》表达“不错”评价，还是在89年。</p>

但那时，老院长因为身体原因，已然没有精力过问院中的具体事务。</p>

每一版雷雨，都有其闪光点，但也有其不足，在演员整体水平足够、对时代背景熟悉的年代，红线规定了演员应该怎么演。</p>

而等红线放开，79年重排雷雨时，演繁漪的谢延宁老师已经50岁，而演四凤的胡宗温老师已经57岁。</p>

演员不合适了，要么年龄不合适，要么水平不合适。</p>

如今的时代，是容得下《雷雨》的。</p>

只不过演员遭遇了当年于是之老师相同的困惑。</p>

“于是之没有那种生活经历，所以排《雷雨》，于是之站着都不知道怎么站，走路都不会走了，导演夏淳越提要求，于是之越紧张。”</p>

这是郑融老爷子的原话。</p>

而今天的《雷雨》，简直重现了当年于是之老师的“名场面”。</p>

可是他们与于是之老师的境遇不同，他们虽然没有相应的生活经历，但是学会了向影像资料看齐！</p>

N度创作。</p>

在话剧行当，剧作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初创剧本，导演照着剧本二度创作，演员是三次创作，而模仿影像资料，则是四度乃至五度、六度创作。</p>

纵然是蜂蜜浸过的馒头，经那么些人嚼了那么些遍，也早该没味儿了。</p>

到了家，爷爷没像前几天似的，一进门就去给他的鸽子添食喂水，而是坐到了沙发上，看着慢悠悠地倒水的徐容，问道：“咋拉，怎么看一场戏，还看的不高兴啦？”</p>

徐容抿了口水，道：“回头我要演的也是这场戏，不说合作的演员，其实就是我自己，现在都没多少信心。”</p>

“那你好好演，可别学台上那些。”</p>

作为教科书当中的“老三”，徐容对《雷雨》一点也不陌生，虽然背不下来每一句台词，但是大致的内容，他都可以随时复述，只不过看了一场戏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上去，兴许会好一点，但绝不会好太多。</p>

舞台上，几乎见不到一个完整的“活人”。</p>

周朴园强行塑造的封建家长的“威”、繁漪面对周萍时的“天真”、周萍的“京剧”、周冲的“幼稚”.....可能这些是剧场内不友好的“反馈”导致，但也从另外一个层面说明，演员内心当中对于自己塑造的人物，其实并没有多少信心。</p>

但这些也引起了他的思考，到底怎么样确定，自己所演的人物是真实的？</p>

这些问题，他没人可以交流。</p>

面对爷爷的鼓励，徐容轻轻摇着头道：“那个戏，原本不是这样的。”</p>

爷爷笑了，道：“你不是要演这个戏嘛，那回头你演的时候，俺也去瞅瞅，看看到底该是什么样。”</p>

“俺知道那肯定不容易，可是正因为不容易，你要是成了，才显得你手底下有真东西，就比方说作诗吧，咱们几千年来，有几个比的了李太白的？可是人家那些也是在条条框框下边写出来的。”</p>

徐容苦笑着，道理他是懂的，可是表演毕竟是一门技术活，光懂道理是不够的。</p>

郑老爷子的笔记当中，倒是记录他的创作心得，但是归根结底，他是87年生人，郑老爷子是24年出生。</p>

对于那个时代、对于封建家庭，他压根两眼一抹黑，但是生于官宦世家的郑老爷子要相对熟悉的多。</p>

坐了一会儿之后，他忽地起了身，对爷爷说道：“我出去走走。”</p>

等徐容换了鞋、出了门，小张同学端着果盘，嘴里咬着个被切的只剩下一点果肉的苹果走了出来，到了客厅，没见徐容的人影，问道：“爷爷，徐老师上楼啦？”</p>

“他说他出去一趟。”</p>

小张同学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出去，干嘛去啦？”</p>

可是紧接着，她就隐约猜到了答案，徐老师今天并没有完全应下濮存昕的问题，他只是说“排排看吧”。</p>

出了门，徐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嘛。</p>

在之前，因为在影视领域取得的成功，他以为进了人艺之后，即使赶不上于是之等人的成就，但是领袖一代总归是没问题的。</p>

但是今天，他才意识到过去自己想的太简单了，杨力新、恭丽君的表演，对比同台演员算是好的，可是若是对比79年后已经学会笑的郑融，54年的吕恩老师，就差了不止一点半点了。</p>

而且那还是在红线之下的表演，并没有完全凸出人物的内心世界。</p>

而其他的演员，尤其是四凤那句“不，你要是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简直为这场戏做出了最好的注解。</p>

她说到“不”字时，尾音拉的老长，而到了“死”字，声调又高又长，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似的。</p>

这是京剧当中最常见的表演方式。</p>

他此时明白当年焦菊隐先生和于是芝老师为什么反对演员学京剧了。</p>

以演京剧的方式演话剧，隔夜饭都能吐出来，也不能怪观众会笑。</p>

他此时只觉得《雷雨》就像一只刺猬，根本没地方下嘴，事实证明，一味的模仿，是行不通的。</p>

所谓的经典版，已经是三度创作，今天的演出也已经证明，如果一门心思的学，只会学成个四不像。</p>

但作为文学作品的《雷雨》，却始终长盛不衰，这足以证明，问题并非出在剧本本身，而是演员的创作过程中，出现了偏差。</p>

“滴滴滴。”</p>

“徐老师，去哪？”</p>

徐容看着车窗内的管家张扬，犹豫了下，道：“你这会儿忙吗？”</p>

“不忙。”</p>

“那麻烦你送我去国话家属院吧。”</p>

“好的。”</p>

头两天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去老师家拜过年，而得知了爷爷来了京城，李雪建还特地带着李亘过来了一趟。</p>

“呦呵，哥，稀罕啊，今儿过来没拎东西。”李亘瞧着站在门外的徐容，笑着打趣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