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明月入我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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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枝说完后, 意识到失言，这话之于她与天道的关系还是过于僭越了。</p>

她供奉天道近十年。</p>

其实也不能算一无所知，至少整座慈周心庵, 目前应当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天道，可实际上，她对天道仍然是一无所知的。</p>

近十年, 神灵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已经能说明很多东西。</p>

“抱歉，您当我方才的话是无意冒犯。”木枝低声道。</p>

“嗯。”但稍顿后，那高洁之声便淡淡应道。</p>

尽管之后再无言语, 却也是极其清晰地认同。</p>

清禾就是天道大人认定的神灵新娘。</p>

分明是自己推测真相, 主动说出的言语，可真正被确定时, 木枝还是不由一时失神。</p>

如此为天道盛宠。</p>

木枝一时说不出活, 半晌后方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喃喃道：“真羡慕啊。”</p>

“你有将全部重来的机会。”神灵淡漠提醒。</p>

“多谢您的好意，多谢清禾神女的善意。”木枝幽幽道，“只是破镜难圆, 覆水难收。当活下去已成为一种折磨, 又何必再为难自己。”</p>

“你的心愿改变了。”祓神道。</p>

“是么, 您比我更看得懂我的心。”木枝想要捂住自己的胸口, 可她受创最严重的就是哪里, 只能艰难地以手掌虚虚笼住。</p>

半晌, 她说道。</p>

“我最初的愿望是，庇佑在意之人, 庇佑弟弟。”</p>

木枝轻声道：“可清禾神女说得对……没有人应该为另一人而活。”</p>

“我现在的心愿, 是解脱, 永远的解脱。”</p>

面对弟弟和活下去所要维系的人生，让她觉得无比痛苦。</p>

眼泪流不出来。</p>

她的泪水，在小时候一次次的折磨中已经榨干了，流尽了。</p>

干涩的眼睛竭力睁大，看到的只是沾满污垢尘渍的求生二字罢了。</p>

她此刻只觉得疲倦，五脏肺腑，苦到几乎要呕出来般的疲倦。</p>

她冷不丁地，轻声吐出一句话。</p>

“死了才算干净，一了百了。”</p>

“要让枫无眠亲手杀死你么？”祓神问道。</p>

“对。”木枝毫不犹豫说完，却又迟疑起来。</p>

半晌，她轻叹口气。</p>

“罢了，临死之前，我还是做件善事吧，也免得死去时，死相还如此难看。”</p>

她抬眸，望向虚无某处。</p>

“可以请您杀死我么？”木枝恳求道。</p>

“我不无故杀人。”祓神平静道，“你并无罪责。”</p>

“其实也不算杀人，算是超度我吧。”</p>

神灵的言语，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p>

这温婉柔和，一直表现得极成熟的年轻女子，眉眼间终于流露出几分当年作为少女时的纯真。</p>

“总觉得，被您杀死一点也不会疼，会十分平和宁静。”</p>

“所以，我由衷恳请您，在一切事情结束后的现在，请超度我吧。”</p>

……</p>

那是回归大地般的温暖安心。</p>

本是寒风一木枝，死后亦是零落入泥。</p>

“如此。”</p>

“我这一生，也算是清白了。”</p>

*</p>

“自尽？！”</p>

当清禾与枫无眠再度进入房间时，看到的只是安静平躺于床上的纤细女子。</p>

此时的她眉眼平和安谧，毫无生前被重重压迫紧缚的忧愁思绪。</p>

那漫长的安宁让人不由觉得，她似乎已有许久未曾这样平静熟睡过。</p>

在她的枕边，放着以娟秀字迹书写的仇人名单。</p>

清禾震惊望向祓神。</p>

神灵传音，简单说明道。</p>

“她希望由我超度于她。”</p>

只需这一句便可。</p>

清禾全然信任祓神，知晓其中定有什么比较复杂的缘故。</p>

“她支开我们，却没想是准备自尽。”清禾语气有些复杂道。</p>

枫无眠上前，认真确定木枝生死。</p>

最后，他有些轻松道。</p>

“她魂魄消散，命灯必灭，再无复生可能。”</p>

如此，生辰八字便能移到枫轻语身上。</p>

“那她与我的交易也算完成了。”</p>

无论木枝是不是死在他手中，只要她死了就行。</p>

枫无眠之所以亲自来做，乃是因为只有他自己才会不遗余力地将杀死木枝作为目标，其他人，他不放心。</p>

姐姐性命安危，他不愿假于他人之手。</p>

“你准备如何做？”清禾盯着枫无眠。</p>

她觉得不痛快，很不痛快。</p>

所以此时，她是最巴不得枫无眠出错的人。</p>

只要枫无眠敢行差踏错一步，她绝对会狠狠出手。</p>

可枫无眠不知是察觉到她意图，还是本心如此，他不假思索道。</p>

“自是要完成我与她的约定，为她复仇。”</p>

说着枫无眠捡起木枝枕边的遗书，快速浏览其上书写人名。</p>

清禾：哼。</p>

倒叫他逃过此难。</p>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看枫无眠是哪里都不顺眼，只要存心找茬，总会有机会。</p>

此刻枫无眠还不知清禾因木枝的死，已然彻底厌恶了他。</p>

他阅读遗书，初时还好，越看枫无眠越是皱眉。</p>

“怎么？”清禾问。</p>

“无妨。”枫无眠将遗书仔细收好，面色平静，“我即刻便能动手，上面有几人并不难杀。”</p>

枫无眠是个有事业心，并且居安思危的杀手。</p>

他假借接单名头，将当年不少伤害他们姐弟，或者至今仍是他们姐弟威胁的人，以暗杀目标地形式，名正言顺地进行铲除。</p>

木枝的名单说长不长，说短不短。</p>

但恰好不少人就在他原本目标里，有前期情报铺垫，所以哪怕即刻动手，也不会觉得手忙脚乱。</p>

只是如此顺遂，难免叫他心中生出些微妙感受。</p>

木枝一事，于他似乎过于顺利了些。</p>

此前刺杀与慈周心庵神女之位等同的目标，无不是九死一生，或者费尽心机才行。</p>

混到如此高位者，哪有甘心草草收场的？</p>

而刺杀木枝，倒是开头艰难，真正见到木枝本人后，过程反而顺利得过分，与他达成交易后，就干脆利落地自尽了。</p>

交易内容，也如此贴合他本身心意。</p>

枫无眠微妙地，浅浅叹息一声。</p>

“呵，现在又搁这儿假惺惺是吧？”这逃不过一直紧盯他的清禾之眼，她阴阳怪气道。</p>

枫无眠头疼。</p>

“我与她之事，已说得分明，清禾前辈何必如此为难我？”</p>

清禾差点被气笑了。</p>

“而且，我可以我道心保证，我对她没有半分恶意，如今甚至称得上惋惜。”</p>

只是枫轻语要活，木枝就必须得死。</p>

清禾听得恶心，连连摆手。</p>

“若你还有半分良心，就先完成她的遗愿，而非在人家尸骨未寒时，便欢天喜地找你的姐姐。”</p>

“我岂有那般无耻！”枫无眠怒道。</p>

清禾嘴唇动了又动，一个滚字就在嘴边，眼看就要出来了，结果想到祓神还在旁边，顾念形象，终究咽了回去。</p>

“爬，有多远爬多远。”</p>

枫无眠天下排名第三的天才杀手，境遇坎坷，但如今也算名震天下，何曾接连受过区区出窍期这样的羞辱？</p>

可瞥到冷淡盯着他的祓神，又看了眼身前沉寂的木枝，他一个不字也说不出来。</p>

“你能妥善安葬她么？”枫无眠烦躁道，“若你不懂，还得我……”</p>

“爬。”清禾言简意赅。</p>

枫无眠怒哼一声，拂袖离去。</p>

……</p>

木枝是天道的信徒。</p>

生前兢兢业业，行动无愧，死前又忠心信奉天道，总归会得到祓神的妥善安置。</p>

清禾站在一旁，看着花瓣渐渐遮住女子单薄的身躯，随后化作香屑光芒，消散于空中。</p>

她的结局，便到此为止了。</p>

清禾没掉眼泪。</p>

只觉空荡荡的难受。</p>

木枝心愿是什么，她没问到，也没帮她完成。</p>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p>

她来此方世界短暂，却已见过不少生命就那么像风一样，吹一下，就消逝了。</p>

有好人，也有坏人。</p>

她未必尽数怜悯，可看过太多，心里倒是慢慢产生了某种了悟。</p>

世道注定他们在此方世界，注定零落成泥碾作尘，故事的结局，好像与她是否热情四溢，是否正气凛然地参与进来无关。</p>

她觉得这个结局不对，所以努力改变了。</p>

然后呢？</p>

然后……也没有什么然后。</p>

清禾眨眨眼睛，总觉得心里堵得慌。</p>

海绫罗如此。</p>

木枝如此。</p>

枫无眠如此。</p>

祓神……也会如此么？</p>

吹起浅浅的涟漪，随后重归平静，一泓秋水无可转移？</p>

在她身前的黑发男人，仍然面容平静冷淡，仿佛苍翠亘古的山岳，冷静而洞彻。</p>

远比她崇高、成熟、清冷的至尊存在。</p>

叫她看一眼，心中强压的迟疑酸涩，就止不住地咕嘟嘟泛起。</p>

她想找某个人说话。</p>

她只想找某个人说话。</p>

“祓神大人。”她唤道。</p>

“嗯？”祓神这声自然而随意的轻应，带起心脏微微的震颤，好似触动她的骨血最深处。</p>

“我想看看您。”她说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