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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风盈秀的那个女鬼,也不知和风盈秀联手做了多少无本的买卖,薛漾本是留着她作为质押,抵着那给出去的五百金的。
这一路走下来,由于都是和风盈秀和娟儿她们同行,而在深藏在怀里的琉璃瓶中的女鬼又异常安分,若不是今日拂芥山顶,自己为凭吊白面书生那一曲曹风蜉蝣并引起这女鬼应喉以和,薛漾几乎都忘了这么一回事。
当然,所谓质押云云,不过是当时薛漾带点戏谑性质的玩笑,以他和风盈秀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看出来风盈秀虽然表面市侩精明,却也不是自私自利毫无信义之徒,尤其在今天对比那地绝门人的丑恶行径,薛漾更是了然,所以在当时就打开了琉璃瓶,让那女鬼自行去找风盈秀就是,可没想到,到了这么晚的时分,那女鬼不仅没走,还一路跟了过来。
“当我们姐儿俩是做什么的?我们和那种人不一样,说好我是留作抵押的,哪能这么出尔反尔?在我那风家妹子还你们保金前,我只能跟着你们喽。”白影的女鬼此刻倒是和颜悦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犹显得美丽动人。
“你们确实不是那种人。可惜,现在有很多人,操守甚至还比不上一只鬼,哦,对不住……”薛漾脱口而出,到末了却觉得言语间对那女鬼颇为不敬,连忙致歉。
白影女鬼倒很大度的笑了笑:“没什么好道歉的,我就是鬼呀。不过你这话还有些不对之处,需知鬼也是从人变来的,以前是好人的,就算变成鬼也是好鬼,以前是恶人的,变成鬼也一样是恶鬼,操守什么的,那是为人时就定下的,和是人是鬼可没关系。”
薛漾礼貌的一拱手:“是我失言,姑娘恕罪。”
池棠从水桶里捞起手,看不到可以擦拭的巾布,便将手在自己的灰色外衣上擦了擦,情绪显然还沉浸在前番的回忆中:“我现在知道,节操信义,也许真的和是人是妖还是鬼没什么关系,妖鬼有良善之士,凡人也有险恶之徒,就像那地绝门的门人,说是人除妖天经地义,其实都是为满足一己之利的借口,我敢保证,如果哪天,妖魔收买了他,那他杀起人来一样狠毒无情。”
“说起来,我们恨他主要是因为他背信弃义,贪婪狠厉的本性,可是我觉得,真正要注意的,正是他说的那句话,什么身为伏魔道中人,诛杀妖就是天经地义,你想,如果那羊怪书生不是妖,而是个被妖魔利用的凡人,就算那凡人身上也有他需要的妖灵印记,可你看他是否敢就这么毫无顾忌的杀戮。他不过是用了一个最合适的借口让自己的卑劣行为师出有名而已,他也受用的心安理得,这样就算传出去,伏魔道也不会对他有什么非议,这正是当今伏魔道悲哀所在,乾门家规中有不得强分族类滥杀无辜之警,许多良善之心的妖鬼并不能因族类有异而不分青红皂白的斩除剿灭,可惜,现在伏魔道却有很多人总觉得只要是妖鬼,那就一律视为异类,务必斩尽杀绝,这是愚蠢的,只会使很多原本与世无害的妖仙之属在日益临近的大战前加入到妖魔的阵营中去。”薛漾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忧虑,“还记得那锦屏公子之事吗?他有这般高强的法力,却只因为是妖仙得道,伏魔道谁不是满怀敌意?还好是血泉鬼族害他在先,图谋又败露当前,不然,只要有机心的妖魔稍加挑拨,他又最终未能娶上那紫菡院的大弟子,那他就很可能倒向妖魔的行列之中,以他的修为,若和伏魔道为敌,那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池棠想到落霞山上,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一从鬼冰悬棺中脱出后的情事,自己和孤山先生费尽心力相抗的残灵鬼将,却在公孙复鞅面前几乎连一招也抵挡不住,不由感慨的点点头:“既如此说,且不论德行之忧,便是这族异为仇的通病也是伏魔道一大隐患。”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那白影女鬼很有兴趣的看看池棠又看看薛漾,静静的聆听,并不出声打扰。
“族异为仇,不说人与妖鬼,即便是人与人之间又何尝不是如此?”薛漾忽然道,“池师兄,还记得武悼天王么?”
“冉永曾?”池棠当然知道他说的武悼天王是谁,“你是说他所颁的‘杀胡令’?”
“池师兄怎么看这件事?”
“我实话实说,华夏久陷夷狄,朝廷宗庙沦丧,不知多少汉人被胡人或杀或淫或食,惨不忍睹,胡人残虐,彷如妖魔,而冉永曾杀胡令一出,尽屠羯胡羌狄,实是百年来一大快事,虽是其后造成中原百姓与胡虏无月不战,日日相攻,死者极众,但对汉人来说,这无疑是一次壮举。”
薛漾凝视池棠:“所以说,池师兄毕竟还是豪侠士子的想法。汉人是人,胡人便不是人么?刀斧加身,血流遍地,胡人与汉人一般无二,往昔里荼害残杀汉人的胡人固然有,可因为汉人自相残杀而死去的人更多,为何把所有的罪名都加到胡人头上?即便如此,那些胡人的老弱妇孺又有何辜?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被全副武装如狼似虎的军人屠杀?成为杀胡令中被汉人拍手称快的牺牲品?”
池棠眉头一紧,薛漾的话不能不使他陷入深思,尽管他已身为斩魔士,并且早非江南世家的门阀子弟,可是从小根深蒂固的正统观念,总使他不自禁的深以汉胡之别为虑,所以在那时,面对鲜卑的细作荔菲纥夕时,薛漾可以不以为意的放过,而他和同样执着正朔的徐猛还不依不饶。此际想来,人对妖鬼不分稂莠的滥杀固然是浅薄不智之举,可汉人和胡人之间的那种势不两立的仇恨是不是也一样显得浅薄和不智?就拿氐秦国来说,既有被妖魔利用残虐无道的魔君苻生,可也有宽仁体厚睿智英明的新主苻坚,又岂可一概而论?
“杀胡令颁布的时节,我还小,和师父在中原除妖,我亲眼看到,那些胡人女子被汉人**后杀死,那些体形瘦弱的胡人幼童被汉人刺在矛尖之上,那些不想再流离失所的和汉人百姓一样穷苦的胡人倒毙于途,人,在很多时候,都是同样的残暴凶戾的,无论是汉人还是胡人……”薛漾叹道,黝黑的脸上现出一丝疲惫。“你是侠客,如果看到一个手无寸铁的胡人孩童要被手持利刃的汉人士兵所杀时,你是帮那汉人士兵一起杀了这个胡人孩童呢?还是打倒那汉人士兵去救那胡人孩童呢?”
原本因为地绝门人的背信弃义而一直忿然不已的池棠此刻思绪又被带到了更高一层境界的思虑中,在薛漾讲完话后,屋内一片寂静。
这一路上从乾家到长安,由长安又入巴蜀,变故多生,奇事屡现,师兄弟二人忙于除妖伏怪,一直没有机会深入的交流过。而今,借着地绝门人的所作所为,而使原本因此心情沉闷的两人有了这个契机,对于池棠来说,这是一次意义深远的对话,因为,从他真正想明白的那刻开始,他不再是总想着华夷之分的晋室名侠,不得强分族类滥杀无辜。这个门规池棠现在终于有了真正的认识。不是看到美貌女妖后的手下留情,不是看到良善精怪后的视如同类,而是善与恶的泾渭分明。
从池棠的神色,薛漾看出来池棠已经有所感悟,便又加问了一句:“如果是一个恶人在欺凌着一个不会害人的小妖精呢?你又会去帮谁?”
池棠缓缓点了点头,他已经想明白了,当为恶的一方残害着向善的一方时,斩魔士永远是铲除恶的一方,无论那恶的一方是妖、是鬼,甚至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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