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九章 肩挑日月入上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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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承平一甲子！</p>

自从六十年前那场浩劫消弭。</p>

整个玄洲再也没有启过战火，亦再也没有发生战事。</p>

曾经犯上作乱的灭圣盟，几乎被杀绝诛尽，彻底没了气候。</p>

就连陈兵关外，意欲复辟百蛮的天字号反王穆如寒槊。</p>

也被那位当时还年少弱冠的纪大人，于两军阵前斩首，筑成第一座京观。</p>

再后几日，裂海走廊的魔祸，招摇山的妖灾，朔风关的夷民……尽皆平定。</p>

众人都道，景朝前一个甲子。</p>

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p>

繁华当中，却显败象。</p>

后一个甲子，又如人到少年。</p>

羽翼伸展，横绝万里。</p>

当可享受数百年的盛世！</p>

……</p>

……</p>

今日。</p>

太安坊的酒肆里正热闹。</p>

日久承平的年景，青楼勾栏，茶铺瓦舍的生意愈发兴隆。</p>

尤其京城还是首善之地，吃喝玩乐皆为最时兴、最绝妙的第一等。</p>

勋贵人家有雅的门道，寒门贫户也有俗的方法。</p>

前者点香品茗赏画作诗，呼朋唤友开办堂会，好激扬文字，高谈阔论。</p>

后者也能打着赤膊聚众谑笑，喝劣酒说粗话，聊着皇城脚下的小道流言。</p>

“我可听说，今天朝会上有大动静！”</p>

“张狗子，你一个码头的力工还能通天？晓得官老爷们的国家大事？”</p>

“说书的你眼皮子浅，懂个什么！这桩事早两个月前就吵翻天了！当今圣上要再定都城！削府州为省！”</p>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朝堂六部闹了许久，御史台中还有人喝骂那位纪大人，说他狼子野心，想要一手遮天，才提出两京十三省之议！”</p>

“放他娘的狗屁！纪大人可是从咱们太安坊走出去的盖世英杰！当年辽东贺兰关破，没有他力挽狂澜，关外蛮子早就打进来了！”</p>

“是极，是极！后来太祖皇帝驾崩，继位的懿文皇帝又传位于弟，也就是以前的燕王，如今的陛下，随父而去。圣上念纪大人守边十年有功，特地封侯，赐名‘冠军’，节制北地所有兵马！”</p>

“纪大人十年平辽挣下泼天大功，威望不输宗平南大将军，后来又在武庙摘得‘武安’二字，乃当朝唯一封君，下赐八千里的封地，足以见得圣上信重！照我说，御史台那帮搅屎棍，才是闲着没事，攻讦纪大人！”</p>

“你们啊，还是说得浅了！三十年前，那位纪大人回京述职，圣上有心让他做本朝第一位异姓王，引得朝野震动，群臣俱惊，是纪大人推辞数次，方才平息下去。”</p>

“异姓王？我滴个乖乖，太祖可是有明令，异姓不许封王！”</p>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定扬侯造反，纪大人平的乱，穆如寒槊入关，纪大人阵斩逆贼，剿灭百蛮余孽！十年平辽，再用十年定北海，屠尽孽龙子孙！这等功劳，何人能比？即便封王，也理所应当！”</p>

“反正封王之事阻力甚大，毕竟祖宗之法不可变！但重头戏不在这里，而是……纪大人要班师回朝，圣上打算召他入阁！纪大人以后，便是纪阁老了！至于两京十三省，嘿嘿，你们猜猜，谁去‘玉京’陪都主持大局？”</p>

“难怪了，封王不成，入阁也好！咱们太安坊这样的破落地方，竟能出个内阁宰执，真真是鸡窝里飞出金凤凰！”</p>

“……”</p>

酒肆里面，热火朝天。</p>

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低头，从怀中摸出巴掌大的小册子。</p>

再用舌头蘸了蘸饱吸墨水的羊毫小笔，记录这些好事者的交谈言语。</p>

没过多久，等到散场，他才不引人注意的默默离开。</p>

沿着几条长街绕了好几圈，确定后面没有跟着盯梢眼线。</p>

哗！</p>

男人挑开厚布帘子，风雪倏地倒灌进来，带起一阵刺骨冷意。</p>

只不过还未蔓延，就被屋内烧起的火炉驱走。</p>

“关于武安君的市井流言越来越多，我觉得不太对劲。”</p>

男人掏出名为“无常簿”的册子，将其递给坐在木桌对面的老头。</p>

“虽然都是盛赞称颂之词，可若无人推波助澜，递到内阁的两京十三省之议，还有圣上打算拔擢武安君入阁这桩事，怎么可能还没尘埃落定，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p>

老头眼光浑浊，面皮皱纹如沟壑纵横，满是岁月痕迹。</p>

他嘿然一笑：</p>

“跳梁小丑，使得拙劣手段，意欲离间武安君与圣上的君臣之情罢了。”</p>

男人眉头紧皱，试探问道：</p>

“头儿，要不咱们往下查？酒肆瓦舍，鱼龙混杂，我特别留意几个人，不像是市井百姓，真有心顺藤摸瓜，搞不好能逮着大鱼！”</p>

老头否决提议，一边抽着劲头足的旱烟，一边分析道：</p>

“画蛇添足，反而搅乱局势。武安君原先从北镇抚司走出，做到开府建牙的巡狩千户，若无意外，指挥使和督主的位子，都应该是他的。</p>

可太祖皇帝与懿文皇帝接连驾崩辞世，由燕王继位。当时，武安君诛杀定扬侯郭铉，阵斩穆如寒槊，收拢镇压关宁铁骑，立下泼天的军功。</p>

黑龙台终归池子太浅，容不得这条蛟龙，所以圣上把辽东北地之兵马大权，交由武安君，封他为‘冠军侯’，乃功冠全军之意。</p>

弱冠之龄，少年封侯，真个匪夷所思！</p>

平辽十年，武安君坐镇梅山，压得白山黑水风平浪静。</p>

据说纵横十余年不败的聂吞吾，也被后浪打在沙滩上了。”</p>

男人眼中升起钦佩与敬仰，朝堂也好，江湖也罢，都把前后一甲子，视为玄洲天下的分水岭。</p>

第一个六十年，肱骨重臣是谭文鹰、宗平南，当世绝顶是道剑仙宇文鸣、悬空寺首座。</p>

他们才是位列巅峰的前十人。</p>

而今。</p>

第二个六十年。</p>

谭文鹰交出兵权，远走朔风关，重整九边军事。</p>

宗平南踏平招摇山的七十二峰，逼得一众妖王对朝廷俯首称臣后，开始告老辞官养伤。</p>

这对大景双璧，逐渐退出朝堂与江湖的戏台，渐渐隐没于幕后。</p>

继而登台亮相的，是裂海走廊斩杀赤犼，晋升五重天的姜赢武。</p>

于西北射杀啸月天狼，引得飞熊入命的王中道。</p>

真武山剑气冲斗牛的南安郡主，得玄天升龙道八大秘法的虞卿飞……</p>

那些甲子前初露峥嵘的天骄英才，都开始在甲子后大放异彩。</p>

当然，这其中最为耀眼，煌煌煊赫。</p>

几乎难有并肩者的那位。</p>

自是讨伐北海，占据鳌头的武安君！</p>

“御史台那帮人，还有兴风作浪给武安君造势的宵小，岂会明白圣上对武安君的信重。”</p>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头冷笑道：</p>

“黑龙台向来只从皇命，可圣上让秦指挥使就任了督主，辖制南北镇抚司。</p>

钦天监何其清贵，那位离开社稷楼许久的监正，乃武安君的老师。</p>

换作别朝，早就忌惮提防了。</p>

可圣上不仅让武安君统领五军，还打算令其入阁，甚至加封太师。</p>

朝野上群臣吵得凶，殊不知圣旨都已经出京了。”</p>

谁不知道。</p>

黑龙台的女督主，与武安君交情匪浅。</p>

更别提，后者还兼任社稷楼的秋官。</p>

加上节制辽东、北海二地的兵马大权。</p>

可以说。</p>

只要武安君愿意，顷刻就能让景朝翻了天！</p>

比起曾经权倾朝野，跋扈嚣张的凉国公更胜一筹！</p>

听到上头如此交底，平凡男子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p>

“这样咱就放心了！”</p>

北镇抚司的缇骑，南镇抚司的谍子，素来都把那位武安君视为自家人。</p>

毕竟，香火情分太重。</p>

往往有百户、千户办差事，途经辽东境内。</p>

首先就是拜见武安君，做足礼数。</p>

……</p>

……</p>

天京城，八百里开外。</p>

大纛飘扬，仪仗排开。</p>

高大的龙驹踏过官道，精悍的甲士神色肃杀，拱卫着那辆宽大的车辇。</p>

里头摆放的鹤嘴铜炉倾泻出袅袅烟气，安神的沉香缭绕如雾。</p>

而坐在铺了数层锦绣软织大榻上的那道身影，却非众人所猜想的武安君。</p>

乃是一个枯瘦老和尚。</p>

“老衲云游四方，过惯了清苦日子，九郎你又何必非要弄这些好物。”</p>

杀生僧垂首苦笑。</p>

如今世上。</p>

能够当面亲切称武安君为“九郎”的人，只怕不够十指之数。</p>

“大师你禅心坚固，区区富贵享乐，迷不了你的眼。</p>

这飞鹤延年炉，能助人稳固命元，水沉香也有安神静心，不生杂念的奇效。</p>

你甲子前，跟灭圣盟的江神宵一战，把他生生打得形神俱灭。</p>

哪怕此人练成贯通三教所成的‘虚神养命气’，也无济于事。”</p>

车辇之外，有着一袭玄色蟠龙袍的青年。</p>

他端坐于头顶风云角的墨色麒麟上，几如庞大如山的车辇齐高。</p>

“无非耗费些功夫，虚神养命气，让江神宵攒了九条命。</p>

老衲超度他九次，便是了结。”</p>

杀生僧眉毛耷拉，语气如常。</p>

“大师你这可嘴硬了，人家是天下有数的大宗师。</p>

死一次算给你面子，死九次，多少就得付出些代价。</p>

你那威猛如金刚的色身，养了整整甲子，方才见好。”</p>

身披玄色蟠龙袍的纪渊戏谑笑道。</p>

六十年的风霜刀剑，征伐血火。</p>

似乎并未在他冷峻眉宇上，凿刻下几分痕迹。</p>

唯一明显的变化，大概是那顶用玉簪定住的紫金冠。</p>

昔日代天巡狩的少年郎。</p>

而今已是天下闻名的武安君。</p>

出行皆有仪仗亲兵相随，论及阵势不比当年杨洪来得差。</p>

“不碍事的，老衲身子骨尚且算硬朗，只是九郎你非要让老衲休养。”</p>

杀生僧面皮抖动，沉声说道。</p>

“大师的身子骨硬不硬朗，我不晓得。但这张嘴，确实比金刚色身要结实。”</p>

纪渊摇头道：</p>

“圣人与太子登天而去，日月同在，封镇虚空。</p>

天地再无重关桎梏，三千年武运勃发，不知催生出多少草莽豪雄，山野蛟龙。</p>

大师，听我这一回，好好养着身子，再去丈量四神隐，灵机现的大争之世。”</p>

杀生僧闭上双眼，欣慰一笑。</p>

他本该寿数枯竭，圆寂于北海潮信时。</p>

却不料，九郎生生给自己续了五百年的人寿，五百年的阳寿。</p>

“老衲这辈子最大的造化，便是收了一个好徒弟。”</p>

纪渊淡淡一笑，望着座下被改易命数，由龙驹变成墨色麒麟的呼雷豹。</p>

甲子年来，他平辽镇关外，讨伐北海屠龙种。</p>

武功进境也没有落下，逐步踏入圣人所在的八重天。</p>

更借由命数改易的本事，为二叔、婶婶、无垢、乃至一众亲朋都增添寿数。</p>

“日月同在，胜天半子。</p>

终让这天下有了六十年的太平光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