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抡大刀之人正是道人漏财之后,那见财起意与那开兵器铺子的年轻人交头接耳的小头头。

老道人没搭理那人的嘲讽言语,揉了揉腿脖子,花白的眉毛拧成一股,似乎打算做最后的挣扎。

年轻头头乃是这云幽边境荒山一带最大山匪,石臼山乌龙寨的三当家,因其为人狠辣,行事无忌,寨中又排行老三,便得了个畜老三的诨号。

畜老三眯了眯眼,见那老家伙似乎犹不死心,对着右手啐了一口,提着把环口大铡刀便上了木桥,朝着石碑而来。

老道人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年轻人不讲武德,赶紧扶着石碑站起身来,开口道:“且慢!”

畜老三脚步一顿,大铡刀立在身前,将木桥砸得吱吱作响,两个手肘靠在刀柄上,咧嘴露出一口黄牙,似笑非笑道:“怎么,道长现在想开了?要放两炮仗?”

话音落下,畜老三身后传来一阵哄笑声。

老道人尴尬的赔脸笑道:“三当家哪里的话,贫道哪儿能啊,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老道人一边赔笑,一边朝怀里的金叶子摸去,还没等他摸出个所以然来,那畜老三似乎突然起了兴致,挥手制止了他,开口说到:“等等,晚辈想了想,咱们一众兄弟常在山中杀鸡屠狗,见识浅薄,从没见过您这么牛气哄哄的修道高人,如今机会难得,不然前辈您还是露一手吧。”

“是啊是啊,老仙师身法如此出神入化,想必道法也硬是要得,不如就耍给我们看看。”

畜老三身后几人忍住笑,顺着自家三当家的话头附和道。

“这……那多不好意啊。”

老道人摇头,表情微促,手还未从怀里拿出来。

畜老三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准备马上动手,似笑非笑的看着表情难堪的老道人,对着他努了努嘴。

老道人再次摇头,神情一变,突然一步跨出,瞬息之间来到尚未反应过来的畜老三身前,笑呵呵的道:“既然是你执意要求,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话音落下,畜老三脸上笑意未褪,眼中只见一只颤颤巍巍的枯瘦手掌拉着残影一巴掌呼在他脸上。

大渎之中传出一声闷响,畜老三带着他的环口大铡刀化作一抹残影,似乎连水花都反应不及,只有木桥善解人意的晃悠了两下。

对岸一众傻狍子瞪大眼珠,瞠目结舌,随后后脊发凉,双腿打颤。

却见桥上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的老道人负手而立,背后一边不断搓着微红的手,一边再次赔笑道:“放了个哑炮。”

……

十里地外,四匹棕马正在悠闲的吃草,三位镖师摆好架势一动不动。

对面,合围的四五十山匪同样提着刀枪剑戟,满脸恶色,却无一人擅动,双方就这样瞪着对方,从那老道人离开开始,年轻的主事人始终没有一声令下,如此差不多快有大半个时辰,双方却始终没有动手的迹象。

片刻之后,陀伍从某处收回目光,有些遗憾的收刀入鞘,深深看了一眼那个骑在马背上的柔弱女子,对着身后的众人面无表情的道:“走!”

几十号人表情茫然,不知大当家是要谁走。

一位壮如小山的汉子皱了皱眉头,来到陀伍身前,露出询问的目光,等他微微点头,汉子这才暗道一声晦气,黑着脸沉声对那三个同样一脸茫然的镖师道:“希望你们下次还有这样的好运气。”

说罢,便挥手一斥,带着一众人等快步离开。

三位镖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不明就里。

只有马背上的刘皖曦似乎想到了什么,庆幸之余对着某片林海遥遥一拜。

——————

口袋山老宅外,九方不再盯着窗口看,他微微皱眉,右手把住背后剑柄。

之前青坪山中与剑阁首徒论道,他不仅仅只是想让这个尚不熟悉的世界适应自己的存在,更重要的,是借助这方世界里,在不同的境界中达到最强的那一波人,作为自己砥砺道行的磨刀石,让自己尽快的适应这方陌生的天道规则。

所以,如今虽然表面上的境界只有合道,但是已经彻底适应此处天道规则的九方,终于能够动用某些超出具体境界的手段来。

费了如此长的时间才彻底融入这片天地,九方不得不承认,那位画地为界,一剑衍化如此惊人小世界的人族前辈,手段确实匪夷所思,修为属实深不可测。

九方缓缓拔出木剑,并指抚过剑身,一层幽萤剑气包裹木剑,奇怪?他当然不觉得奇怪,如今自己这份低微境界在一个上三境的大妖眼中确实微不足道。

好在此处山坳似乎天然压胜那大妖,山中的阵法又对她打压颇多,倘若美妇人真以为引自己来此螺蛳道场便是瓮中捉鳖,可以随意拿捏自己了,那么不管她接下有何企图,无非就是一场悬殊极大的畅意出剑问路。

九方随意的起剑在前,北起遥遥天幕,南至老宅雕窗,一道略显黯淡的剑光将美妇人锁定。

这道突如其来的剑光印证了美妇人先前所言,眼前这个俊俏剑修确实有一门勘验虚妄的玄妙神通。

九方执剑而立,满身剑气使那叠嶂妖霭无法近身,下一刻,只见他后退半步,开口说到:“先前心有所感,北边那股令人厌恶的气息便是你?”

美妇人掩嘴咯咯笑道:“公子真会说话,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九方认真想了想,似乎确实不能将她如何,便再次认真问道:“你引我来此,究竟想干什么?”

妇人戏谑笑道:“我家囡囡看上了公子,自然是想与公子结成一桩良缘。”

九方皱了皱眉,想起了那个趴在妇人肩头朝着自己吐舌头的朝天辫小姑娘,一个能够唤醒他仙剑熙礊剑灵的小姑娘自然没那么简单。

“如何从此处出去?”

九方指了指这片山坳问到,之前进来不曾多想,如今再看却怎么也无法再找到出去的门路。

“此处乃是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死水泊泽,要想出去,自然是刨开一条河道,变死为活,自然就能出去了。”

美妇人不知为何,没有丝毫隐瞒,而是直言不讳的说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九方点点头,面无表情的道:“你们自里面出不去,而我一个“外人”其实并不受这处阵法的限制,那么如何出去,这里的“如何”自然是指你们如何从此处脱困?”

阵中阵,类似一个境界高深的玄妙场域,以四座佛庙为阵,困住此地两妖,看架势,应该是千年之前逐妖之变金刚院伏魔僧人遗留的手笔。

至于眼前妇人以自身场域为阵,困住自己,大概是此地阵法与她自身修为皆消磨颇多,如今只缺一道外力打破两者平衡方可脱困。

至于那个从始至终都不曾现身的朝天辫小姑娘,九方无法确定她是避战,还是那妇人的后手。

算盘被挑破,美妇人并不恼,反而欣赏的笑着调侃道:“既然公子都猜到了,那么妾身也就不用再遮掩什么,只要公子能助我们脱困,公子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耐心听完妇人的言语,九方再退一步,剑势圆满,开口说到:“说完了?”

瞧他脸上神色,妇人明白了九方的选择,挑眉微嘲道:“公子确定要这样?”

回答她的是一道凌厉的剑光。

自天幕而降,恍如惊雷,剑气横冲直撞,将老宅分割炸开。

美妇人冷哼一声,伸手直接握住了斩来的剑光,握紧拳头,捏碎了剑光。

“臭小子,不自量力,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话音落下,一只无形的巨爪蓦然扣向九方头顶,九方抬袖再抖袖,木剑撩起,巨爪被劈成两半。

妇人瞬间欺身而近,甫一照面便是一脚狠辣的撩阴腿,九方皱眉,木剑下点,剑意激荡,同样是不要命的架势。

然而木剑并未点实,妇人身法近乎鬼魅,刚一收回秀腿,便再次缠身而上,一拳捣进九方心窝,拳眼在他心口一拧,随即抓住九方领口抡起画圆,随手丢出,九方宛如一颗碎石,浮空再跌落,把地面砸出一个三尺深坑。

九方不言不语,默默从坑中爬起,一身白袍满是泥土,揉了揉心口,心中忍不住骂了一声:“臭婆娘,下手真狠!”

妇人看着九方再次挑眉,瞬间从原地消失,一道淡漠的声音在九方耳边响起:“臭小子,还有心情骂人?”

眼前一阵花白,等九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出现在了半空,片刻之后,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应该是先前被那妇人以极快一腿扫中了门面。

九方有些无奈,跨了几个境界确实有些力不从心,这怎么打?只能挨打,被那妖妇活活打死。

九方看了看手中木剑,木剑毫无反应。

九方眉头蹙成川字,无奈一叹,左手掐出剑诀,指尖抚过嘴角被那妇人打出的鲜血,嘴中轻呵一声,剑指于身前不断舞动画符,转息之间金色阵光煌煌,乃是夳玄天某个失传已久的剑阵。

美妇人遥遥望着被自己打飞,此刻极速下坠的年轻剑修,心中莫明一恫,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剑阵,为何自己会心生惧意?

剑阵转瞬便至,妇人瞬间被金光吞没。

九方再次跌落进先前的深坑里,此刻杵着木剑爬将起来,剑势再起,准备补刀。

却见剑阵之中突然传出一阵唳呵,“臭小子,老娘杀了你!”

阵光被另一道更加强大的幽冷青焰覆盖,妇人被迫现出本体,赤红的眼眸之中是无法压制的怒火,八根张扬的狐尾之上皆有一道青焰狐火闪耀。

“我说过了,不要划破了他的脸,你不听话!”

一道突兀的声音出现在美妇人脑海,妇人骤然之间怒气全无,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惊恐。

“我……”

没等她解释,妇人突然露出痛苦神色,化作厉爪的手掌捂住胸口,不断抓挠。

九方惊疑不已,手中木剑却突然一颤,脑海里剑灵不屑的啧了一声,随即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黑色流光。

天空之中云层不安的翻滚沸腾,一股不该出现的古老剑意划破了苍穹,巨大的雷鸣声惊起山中无数鸟兽,口袋山的上空骤然出现一座雪白剑幕。

九方环顾山坳之中四座越发黯淡的佛庙,神识扫过,此处困阵早已支离破碎。

妇人捂住心口,抬头惊疑的看着眼前的这座剑幕,与此同时,九方脑海里突兀响起某个略显遗憾,稚嫩枯脆的声音:“大哥哥,我们下次再见。”

剑幕落下,妇人犹豫片刻,暗自咬牙,恨恨看了九方一眼,施展一门禁忌秘法,自断一尾,身形缓缓消散。

妇人所立山头,瞬间被无数古老剑光掩盖,一座青山转瞬消失不见,口袋山破开了口袋。

……

如此大的斗法动静自然引起了扮作老道人的百鬼监察使,白先生的注意,圣皇辖下,修士斗法禁动山水根祉,老道人恚怒吹须道:“哎哟喂,当着贫道这个监察使的面儿炸山?活腻歪啦?”

话音落下,便见道人化作一道青风残影,朝着那方妖气横生,剑气扬洒的青山而去。

待老道人闻风而来,却见猖獗之地风波已去,徒留满山残遗,以及道人伸手拍之不尽的弥留剑气。

老道人站在剑气之外,眯眼不已,从这处难以被人轻易发现的山坳之中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痕迹。

四座破碎佛庙,若有所无的佛门厌胜气息。

不远处,就在道人眼睛边儿上尚有一袭白衣背鞘而立,白衣剑修袖口尽碎,手握一柄黑褐木剑,目光如炬,神色凝重的环顾身前的四处破败佛庙。

扮作老道的白先生不知何故,第一眼见着眼前这个俊俏得不像话的后生先是觉得眼熟,随后便觉得莫名亲切,思来想去,顿时一拍脑门,从怀里摸出一本卷了角的《小阁藏春》,拇指在舌尖上一抹,翻开如今那些个俏闺女人手一本的“花名册子”。

老道人仔细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后,心中大喜,白衣剑仙九方的这份翩然风采,属实我见犹怜,同时暗啐荀家小子写的什么破烂玩意儿,简直狗屁不通,既然相见是缘,自当物尽其用。

老道人念头转过,便赶紧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符纸,对着虚空指指点点,顿时便有几道符印化作流光映入符纸之中。

道人所施之法承自道家符箓一脉,乃是一门拘押光影留形于符纸唤作山水符箓的小道术法,作用跟留影水晶差不多,不过呈像更清晰,保存更方便,且不占地方。

如今,九方之名于女修士之中威名远播,且有听雨楼这么个地方,老道人的山水符箓自然不愁找不到买家,满意的拈了拈颌下的山羊须,捏着符纸的拇指与食指一捻,只见那张山水符箓顿时以一化三。

老道人笑眯眯的将符纸小心收好,心中暗自得意,几个月的酒钱一下子就有了着落。

想起云州朝天市的烧刀子,幽州醉香坊的三步倒,京城潇湘阁的桃花酿,自己的最爱百浊酿……老道人砸吧砸吧嘴,犹豫片刻,再从怀里摸出一沓符纸,正要解决后半辈子的酒水钱,却见那白袍身影行色匆匆,似乎正欲离开。

老道人见状赶紧收了符纸从袖子里一阵摸索,换了一根鹿尾拂尘,腰在怀间,正了正头顶的冠巾,一脸正色的迎了上去。

“道友请留步!”

……

白先生扮作老道士,自然是不想暴露身份,九方本就不是夳玄天的原住民,自然也不会轻易显露根脚。

好在白先生常年与一匹瘦马巡游四方,很快便以一口流利的灵州方言让九方对他的来历深信不疑,以至于十分简单的便从九方言语之中的细枝末节里探到了他的根底。

原来这位名动修行界的年轻剑修,居然也是灵州人士。

不过因为自幼追随师尊于山中结庐隐修,因此忘却乡音,只会一口无碍交流的大官话。

九方悟性确实了得,怀中的堪舆地理志尚未捂热乎,就有了他灵机一动的曲折身世,第二次撒谎,不管是眼神表情,还是言语逻辑都完美的无懈可击,不可与第一次同日而语,可谓进步神速,一步便跨过了好几个大境界。

白先生身份特殊,身为百鬼监察使,时常需要为圣皇解决一些下面解决不了的腌臜事,而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还有两个,分别总领百业亭与百刀阁的事宜。

对于九方的身份来历,白先生大致有了一个猜想,也不拆穿,况且还要承他一个解决自己酒钱的人情,如果再不依不饶的试探只怕会适得其反。

只要九方没有触及圣皇底线,与强破界壁一事儿无关,他自然懒得多管闲事,便掐断了话头,转与九方聊起“家乡”的故土人情。

白先生突然皱了皱眉,捏着鼻子在面前扇了扇,瓮声道:“刚才就想问了,小兄弟,你这是从哪儿惹的这一身骚味?”

“方才在林间遇上了一只狐妖。”

九方不着痕迹的抚平嘴角的淤青,面无表情,心无涟漪,仿佛先前凶险一战微不足道。

“嗯?嗯,懂了,看不出来啊?”老道人闻言一怔,目光向下瞟了瞟,随即挤眉弄眼,一副尽皆了然的表情,伸手拍了拍九方的肩膀。

九方看着白先生那副妙不可言的眼神,被拍得一头雾水,只觉得老前辈应该是误会了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白先生看着他的神色立马会意,赶紧收敛了笑意,拍了拍胸口,小声道:“放心,老头子我口风甚紧,不会到处乱说的,不过狐妖恁大的味儿,你真下得去手?”

九方此刻恍然大悟,原来前辈是看出了自己方才与那狐妖有过一战,大概是心中好奇,故有此一问。

应是调息未毕,自己气息浮动,故而被老前辈看出了端倪,随即也不再掩饰什么,说到:“前辈好眼色,那狐妖的本命神通确实厉害,不过晚辈真正忌惮的却是另外一只修为同样不低的兔妖,比较难对付。”

白先生闻言扬了扬眉,围着九方转了一圈,啧啧称奇不已,不止一只母狐狸?随即萧瑟的拈了拈颌下的山羊须,露出一副后生可畏的表情,心中感叹,年轻人真会玩。

九方丝毫没有察觉出白先生眼中的古怪,只当这位家乡人是关心自己安危,当即对着正探寻自己有无受伤的白先生扬了扬手,示意自己没事。

却见这位和蔼亲厚的前辈突然郑重其事的对他说到:“什么前辈不前辈的,多生分,原本只以为是半个老乡,不曾想你我居然还是同道中人,我不过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白大哥,今日我与小兄弟你便结为忘年交,日后有机会,咱哥俩定要秉烛夜谈切磋此间学问,咳……顺便问一句,那狐妖生得几尾?”

九方闻言,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杀个妖也能切磋出个什么学问来,况且自己不仅没有留住那两只妖魅,还险些着了道,但还是恭敬的点了点头。

至于老前辈的问题,九方思忖片刻,算上被自己仙剑熙礊斩去的那一尾,那妖狐该是八尾,念及至此,难免觉得有些幸运,还好那座大阵消磨了她不少修为底蕴,不然仅凭自己一个合道境界,哪怕有仙剑熹礊,倘若没有剑灵莫名其妙的突然苏醒相助,也决计不是那妇人的对手。

听到九方说是那八尾妖狐,白先生满脸的羡慕,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哈喇子,拱手微顿,说到:“达者为师,老哥我如今是境界匪浅,鞭长莫及了,今后若有闲暇,九方兄弟可来灵州霁雲观寻我,到时候再与兄弟切磋学问。”

九方虽然听得糊涂,不过出于投缘,并未多想,谦虚笑道:“前……白大哥言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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