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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走!求求你别离开我!”山间的屋子中传来一阵呓语,语气是如此的卑微,或许只有在梦境,才能暴露人最软弱的一面,与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玄空已经昏迷好几日了。那天他爬出城外,没多久就倒在了道边,后来被一对打猎的父女二人带回了山中。
昏睡之时,一个个噩梦接踵而至,过往的经历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始终记得薄扬哭泣地奔出了屋子,从此没有再也没有回来。梦中,他后悔了。曾以为自己二人已是形同陌路,好聚好散才是归宿,那日知道薄扬离开,他也只是稍稍心酸。直至在梦中,放下了一切戒备,才体会到那种锥心之痛。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那一年灵痴曾言,此为人生七苦,前四苦是一番滋味,后三苦又是另一番滋味。那一年玄空未经世事,只道:“倘若收心,后三苦不过尔尔。
灵痴淡淡一笑,不再作答。到如今,玄空尝尽苦头,才明白前四苦乃外苦,磨人;后三苦为内苦,磨心。
不知过了多久,玄空猛地惊醒,睁开眼发觉自己竟在一间陌生的屋子中。头顶是一横木梁与几张蛛网,又让他回想起曾经躲在木屋中的生活,那段时光实在不堪回首。黯然神伤之余,他死志未灭,醒来又记起要去汴梁壮烈一死,随即就要起身下床。他过去已是半残之躯,如今更是雪上加霜,挣扎半天也只稍稍坐起。
房中,一年轻女子正在桌子边托腮而睡,忽然被杂音惊醒,问道:“你醒啦!你要去哪?”
玄空眼神扫过,见那女子小脸小鼻子小眼小嘴,不美不丑但有几分秀气,正怯生生地看着自己。心想:“看来就是这女子救我的性命。”他从来懂得知恩图报,不敢对恩人失礼,单手合十以表敬意,问道:“是姑娘救我了吗?”
这女子性子腼腆,从来都是低声细语,这时小声应了一声,随即道:“前几日我和爹爹进城赶集,正好看见你躺在路边,就把你带回来了。”说完起身倒了一碗热水,递到了玄空嘴边。问道:“你叫什么?怎弄得这样一身伤?”
玄空抿一口水,道:“在下法号玄空,是个还俗的和尚。”稍稍一顿,说道:“可惜姑娘的大恩大德在下今生难报,我有好些厉害的对头,身上的伤也拜他们所赐,已是命不久矣。还请姑娘肯把闺名示下,若有来生我必报答。”
女子吃了一惊,说道:“难道说那些对头已经知道了你的下落,要找你报复?”玄空道:“那倒不是。是我要去找他们报复,多半不敌,会为他们所杀。”女子见他视死如归,心中佩服,说道:“这山上静僻,你躲在这里,那些仇敌未必能找到,又何必去送死?”玄空惨然一笑,道:“我身遭重创,即便伤势好了,也是个废人,再无翻身之望,活着也没意思,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其中蕴含了太多的不甘、无奈、心酸、绝望。
女子点点头,心知劝他不得,就岔开话题,自报姓名道:“我爹爹姓陈,我叫晓娥。”玄空默默念了一句:“陈晓娥。”深深记下了这个名字。
晓娥又说道:“我和爹爹带你回来,不图你有啥回报。更不敢管你的深仇大事,只希望你能养好了上再走。要不然以你现在的状况,还没找到仇家,就支撑不住了,你说是不是?”
玄空心想:“这话不错,我现在走恐怕连这座大山都爬不出去,何谈走到汴梁?”连忙点头称是。晓娥心中一宽,又道:“你歇着,我给你盛碗粥喝。”玄空道:“有劳了。”
稍时,晓娥取来一碗晶莹剔透的白粥来。玄空单手捧着胸前,只感手心传来一阵温暖,心中也是暖洋洋的。这一年他看多了世态炎凉,所遇之人无不对他欺辱、轻视,就连挚爱之人也离他而去,反而眼前这萍水相逢的小姑娘对他这般友好。
想到此处,他心中感动不已,泪水充盈眼眶,就要落下。他不愿在旁人面前示软,连忙埋头喝粥。白粥入口,又觉一种天然香甜在口中化开。玄空三五大口便将一碗粥喝干净了。晓娥道:“你慢点吃,锅里还有,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二人正自说话,门口走进了一个中年男人,相貌十分慈祥。玄空心想,这大概就是晓娥的父亲,忙放下碗,颔首合十道:“大叔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那男人凝视了一眼,只点点头,就走了出去。玄空微微诧异,晓娥道:“我爹爹不喜言语,你别见怪。”玄空点头道:“岂敢岂敢!陈伯伯是我救命恩人,怎敢见怪。”
晓娥接过他手中碗,又盛来一碗粥,神秘兮兮地说道:“那日我爹爹救你之时,就一直说你像一只病虎。”
“病虎?”玄空更为惊奇,听晓娥继续说道:“那是我爹小时候的事了。我听他说,原来这山上有一只大虫。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怕它,还说它是山君。我爹爹祖上世代居住在山下,以打猎为生,每次上山前,都要拜山神,保佑不要遇险。可是偏偏有那么一次,我爹和我祖父打到好几只山鸡,兴高采烈而归,不曾想走到半山腰听见虎啸阵阵。当时他二人都吓呆了,拎着山鸡一个劲往山下跑,可人哪能跑的过大虫?没奔出多远就遇山君拦路。我爹爹和祖父都不敢盯着大虫的眼睛,只放下山鸡,慢慢后退。幸的是大虫没追赶他二人,只是把山鸡叼走了。”
玄空插话道:“陈伯伯真是福大命大。”晓娥接言道:“再后来我爹爹长大了,成了小伙子。又有一次上山打猎,还是偶然间听见一阵虎啸,只不过那声音远不如当年那般威风,而有些悲凉。我爹与我祖父心中好奇,就状着胆子顺声音寻去。只见那大虫好似得了什么重病,骨瘦如柴,病恹恹趴在林中,可怜极了。我爹念起大虫饶过自己一命,就想留下些猎物给它吃。可我祖父说这病虎救不得,一旦把它救活了,自己这些打猎人又要整日担惊受怕。他二人各执一端,为此还吵了一架,最后我爹爹还是拗不过我祖父,就此下山了。从此山上就再也传出虎啸,我们家也直接搬进了山里。”
玄空长叹一声,又起了自伤自怨之念:“山君一定病死了,说来我与它同病相怜,一年之前,我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如今也只得苟延残喘躲在山中。”
晓娥见他黯然神伤,话说一半就停了下来。玄空不想扰她兴致,接着问道:“后来怎的?”晓娥道:“后来我爹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直到那日我俩入城,正看见你遍体鳞伤躺在道边。我爹爹盯着你半睁半合的眼睛,就说你与当年那病虎太像了,一定把你救下。还说你眼下虽是落魄,原来一定也是不得了的人物。”
玄空暗暗咂舌,心说:“想不到陈伯识人挺准,如今看来我倒要感谢当年那只大虫,若没此事在前,晓娥父女俩也不见得会救我性命。”转念一想:“不对!陈伯连一只病虎都救,自然也会救我性命。”
随后,二人又聊起各自的身世,晓娥讲起自己的家事,十岁那年,母亲嫌弃她爹太穷,就改嫁给旁人,从此只剩下她与爹爹相依为命。
玄空也将过去的经历讲了出来。自他中了天蚕之术以来,心中有太多的苦楚,无人可以倾诉。此时一开口,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竭,侈侈不休。晓娥丝毫不觉厌烦,而是耐心倾听,时而出言劝导,这番举动,到使得玄空心中的怨意消减不少,寻死之意也消退不少。
接下来的时日,玄空就在晓娥家住下。约有五六天,一身外伤好了大半。他身体行动不便,没法打猎,就每日拿着柴刀砍些柴禾,也能为晓娥家中减轻些负担。
时间飞逝,又过了几个月。这天,玄空独自在山中砍柴,林中清风徐徐,偶尔传来几声虫叫蛙鸣,一片静谧怡人。如此风景,让他不禁怀想起了在辽国的时光。那时自己痴痴呆呆,每日与苏念一起打猎过活,一点烦恼也没有。想到苏念,又是一阵酸楚,或许善良如她,并不会嫌弃现在自己,或许还如过去一样爱戴自己。可在心中那仅剩的尊严,使他实在不愿成为旁人的累赘。
玄空一边砍柴,一边喃喃叹道:“阿念!今生今世,你我都不会再见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食言了!”
太阳转眼即落,玄空整整砍了两捆柴禾,以他的身躯,想要带回去也不容易。他费力将柴禾捆在肩膀上,缓缓折返。
还没走近,就听晓娥家中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聚集了好多人。玄空暗暗诧异,晓娥父女亲友极少,哪里来了这么多人?待走到篱笆外,只见院内有七八个陌生人,有的坐着板凳闲聊,有的四处寻摸,眼光始终盯着晓娥家的鸡鸭牲畜,还有一两个人眼神闪烁,时不时盯向晓娥,似乎心怀不轨。
而小娥父女二人,一个正在生火做饭,一个正在淘米,对这些外来之人没有多少防备。玄空背着柴禾走了进来。那些陌生人只觉玄空身形骇人,先是一怔,又见玄空走路一瘸一拐,均投来鄙夷的目光。有一人叹道:“竟是个跛子,可惜了,要不然真应该跟着我们一起造反。”
玄空对跛子诸如此类的词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如何在意,可听见“造反”两字,吃了一惊,寻思:“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怎敢当着我们的面公然提造反,莫非晓娥父女也知情?”他脑海中努力回想着前世的记忆,如今是熙宁十年,似乎只有一件大事与造反有关,好像叫做廖恩起义。然而廖恩起义在福建路地界,此距千里之遥,这些人怎会出现在这里?
玄空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冒然相问。就听其中一人叹道:“今年旱虫双灾,粮食颗粒无收,朝廷却仍搞什么变法,赈灾粮食尚未送到,硬要提高征收赋税。唉!朝廷既然不给活路,那也怪不得我们。”另几人附和道:“就是!都怪王安石那个王八蛋,若不是这厮逃的快,早不在汴梁,我等必要杀他。”玄空暗暗冷笑:“王安石早就告老还乡了,变法仍在推行,还不是当今在位皇帝的功劳?”
玄空心中提防,缓缓走到晓娥后面,低声问道:“这都是什么人?”晓娥道:“没事儿,你别怕!他们原来就是山下的老乡,今年收成不好,活不下去了,就上山另谋出路。有几人正巧与我爹相识,来家中坐坐。”
玄空暗道:“什么另谋出路?那不是打算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吗?如此看来,这些人绝非善类,不得不防范。”遂向晓娥道:“还是小心点好些。”
那几人听见玄空嘀嘀咕咕,似乎有些察觉,也问道:“老陈,这跛子是你什么人?”另一人道:“莫非是你女婿?那可委屈侄女了。”
晓娥爹笑道:“那可不是,这汉子是我进城时遇见的,我见他太也可怜,就带回家中让他养伤。”
先前两人点点头,另有一人喊道:“老陈,那鸡炖好没,兄弟几个好几日没吃炖饱饭,早饿的不行了。”晓娥爹道:“马上了!马上了!”又道:“各位以后成了山大王,可要对我陈家多多照顾。”那人答道:“那是自然,我们都是老乡,不照顾你照顾谁?”
这时那些人中有一个虎背熊腰、鹰嘴鹞目的,似乎是领头一般的人物,他哈哈大笑道:“山大王?那算什么,将来我兄弟几人或许还能封个开国将军当当。”随即就有人随声附和:“大哥说的是,将来大哥就是大将军,我们也能做个将军什么的。”
玄空心中暗暗冷笑:“就凭你们几人,能成什么气候?如浮云朝露,朝夕难保,说不定哪日就被官府斩首,挂在城门示众了,还妄想当什么开国将军,当真是痴心妄想!”
那领头的恶汉又道:“不错!我等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等这里壮大起来,你们几个一人封一个头领当当。”
剩下几人甚是高兴,一齐说道:“谢大哥,我等定当竭力辅佐大哥,共成一番事业。”
恶汉点点头,双眉微蹙,顾盼群山,凛然道:“看着吧,这里马上就要壮大,我已经说服了山下流民,不日,山上就能聚集成百上千人。到那时,等廖恩将军所带领的大军攻来,我等与他合兵一处,一起打到汴梁去,把那昏庸的皇帝撵下台。那时大家都有从龙之功,廖大将军封王,你我兄弟也都尝尝做大官的滋味。”余人点头称是。
玄空微微差异:“听他之言,这些人还真是与廖恩是一路,只是他说廖恩封王,那推翻了宋廷又有何人做皇帝?这廖恩费尽心机鼓动众人造反,又怎么甘心为他人做嫁衣?”正自思虑,又听有人催促道:“老陈!你别光看热闹,鸡炖的怎么样了?你给我们哥几个招待好,将来新君登基,也算你一分功劳。”
晓娥爹道:“那倒好啊,哥几个发达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小小的猎户。”说着转身去看灶台。
一会儿时间,肉香扑鼻,引得众人口水直流。那些人又再催促:“快!快!我们要饿死了。”晓娥爹忙道:“好了!好了!让老乡们久等了。”便在院中支起一张桌子,将一整盆炖鸡端了上来。那些人急不可待,登时围到桌旁一圈,狼吞虎咽吃了起来。没过多久,整整四只鸡,竟吃仅剩下光秃秃的骨架。
吃完饭后,玄空本以为这些人定要离去,不想他们竟厚着脸皮,仍赖在原位闲聊吹牛,丝毫没提离开的事。
晓娥爹宅心仁厚,自也不好意思开口逐客,只是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各位老乡若不嫌弃,便在我这里住上一晚。”随即有一人答话道:“如此甚好!那可就麻烦老陈你了!”晓娥爹连连摆手,道:“莫要客气!”
玄空心中一沉,暗道:“这些人分明就是鸠占鹊巢,当真好不要脸。”只是他也是寄人篱下,主人既然已经首肯,自己亦不能多说什么。
晚间晓娥爹腾出了一间空屋,自己与女儿挤在了一间房。几人闲来无事,就早早睡下。
夜里,就听一声女人的尖叫划破了夜空。随之又是一声男人的怒喝:“你们…你们要做啥!”
四个老乡堵在晓娥床前,推开晓娥爹,便要对晓娥行不轨之事。就听有人淫笑道:“老陈,你让侄女好好服侍我们,等以后给你也封个大官做做。”晓娥面无血色,吓得不知所措,边哭边叫,蜷缩在床角。
晓娥爹恨的目眦欲裂,怎能想到自己好心杀鸡做菜招待他们,这些人反过来却要恩将仇报、糟蹋晓娥?他自幼打猎,身上还有几分力气,盛怒之下,腾地由地上跳起,猛然撞翻几人,扯起晓娥往屋外送。
那几人如何能善罢甘休,一起薅住老陈,就听有人恐吓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看上你闺女,那是瞧的起你!小心老命不保!”老陈喊道:“闺女快走!”把晓娥往门外一推,转头与这几人撕扯起来,口中不停骂道:“畜生!你们真是畜生!”
不料晓娥刚跑到院内,就与领头的恶汉撞个满怀。恶汉一把按住晓娥手腕,笑道:“小娘们儿,你往哪走?就下陪爷几个快活快活!正好缺个压寨夫人。”顺势将晓娥推到在地。余人皆如饿狼一般盯着晓娥,又发出阵阵淫邪的笑声。
晓娥爹奋力挣开先前几人,从屋内奔出来,捡起一把镐头挡在晓娥身前,喝道:“平五儿,你给我滚出去!”
其余老乡都围上前来,有人狠声言道:“老大,弄死他得啦?留他命净给我们败兴!”
晓娥爹又惊又怒,来回挥舞着镐头驱赶众人。
那领头的恶汉便叫平五儿,原来就是山下村庄游手好闲的地痞,常常寻衅斗殴。这平五儿与晓娥的爹自小相识,晓娥爹心想:“平五儿再怎样也不会真想害了自己。”
谁知平五儿恶狠狠地说道:“不错!不弄死他,我们怎么放心玩他闺女?”晓娥爹睁目张须、怒不可遏,大喊道:“好你个平五儿!你竟也要害我性命!”说话之时,便将镐头向平五儿砸去。
然而,这一镐头去势甚慢,只因这晓娥爹自小敦厚老实,此时却是妇人之仁,竟不愿就此杀了平五儿,只想将其赶走。可平五儿心狠手辣,一把扯住镐头,由腰间扯下刀子,“扑通”刺入了晓娥爹的心窝。晓娥爹登时浑身鲜血淋漓,翻到在地上。
就在此时,玄空由屋内蹒跚走出,他早就察觉外面异动,却因腿脚不便,用了半天功夫才由床头坐起。
待他来到院中,只见晓娥扑在爹爹的身上嚎啕大号,晓娥爹气息奄奄,兀自噎噎咽咽地道:“闺女快跑,闺女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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