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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那一年在延安认识并结了婚。

那一年,艰难的中国革命,在延安的宝塔山下出现了转机。有一批又一批向往革命,向往光明的青年学生,怀揣对革命的向往汇集到了宝塔山下。

那时,延安的天空在革命青年眼中是那么晴朗,汩汩流动的延河水是那么清澈。母亲就是在这种理想的感召下,热血沸腾地来到了延安,来到了中国革命的圣地。她抛弃了城市,告别了父母,她要为理想献出自己的青春乃至生命,也是在这种热忱下与父亲结了婚。

父亲和母亲大相径庭,父亲在参加革命前不知道何谓革命。年老时的父亲,曾心情复杂地给自己做过总结。他说:当年我参加革命是瞎猫撞上了死老鼠。

我们都知道父亲这句话的含意。父亲是在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参加了红军的。那时父亲饿得眼冒金星,两眼发蓝,只要谁给他一口吃的,就是他的亲爹亲娘,结果那天他的眼前出现了红军队伍,他连想都没想便走进了革命队伍。如果那一天父亲的眼前经过一支别的什么队伍,他也是不是会想也不想地走过去?当然,结果或许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父亲参加红军那一年,父亲家乡大旱,方圆百里颗粒无收,逃荒的人成群结队。在逃荒的队伍中,走着父亲一家老小。后来父亲就和一家人走散了。那时,父亲一连十几天没有吃到一顿像样的饭了,父亲觉得自己就快死了。结果就在那时,父亲看到了亲人红军。

随后父亲的历史便和中国革命史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父亲的历史就是一部近代中国的革命史。

革命根据地井冈山第一次反围剿的时候,父亲就参加了。一次又一次围剿下来,父亲不仅大难不死,反而身体越来越茁壮了。在红军队伍中,虽然也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和父亲以前逃荒的日子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父亲在一次又一次反围剿中,不仅长高了身体,还当上了一名连长。那时红军部队人员流动非常大,一个战役下来,马上就缩编,休整一些日子又扩编。打了几仗之后,父亲也算是个老兵了。于是父亲就在缩缩扩扩中,当上了连长。

父亲一点也没把自己能当上连长当回事。因为那时,连长、营长什么的一点也不比那些士兵强。还操心,不管是打仗还是撤退,当官的一定要走到当兵的前面和后面。说是一个连,其实有时才十几个人,多的时候也不过有几十个人。

打打藏藏,躲躲跑跑,父亲觉得也没什么,这种日子和玩一场游戏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怎么着也算能吃饱肚子。父亲那时的革命口号就是;打土豪分田地,让穷人吃饱肚子。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以后,红军被迫开始长征北上。父亲才真正感受到,红军真是不好当,简直是太受罪了。

父亲在湘江打了一次他认为有生以来最难打的一次大仗,结果差点死在那里。他从死人堆里又奇迹般地钻了出来,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往前赶。

年老的父亲曾说过长征时的感受。那是晚饭后,父亲一边剔牙一边说:你们以为当年我们愿意长征呀!不长征就没有活路,后面的国民党赶猪似的赶我们。稍慢一点就走不脱了。

父亲就是这样,被国民党逼着赶着,随着红军大部队跌跌撞撞,滚着爬着来到了陕北的延安。部队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后,轰轰烈烈地闹起了大生产。当时外界许多人都认为红军这次一准是完了,就是有点气候那也是十年以后的事了。谁也没想到的事发生了。父亲那一年当上了营长。当时他们那个连,只有父亲一个人走到了陕北。

父亲当上了营长之后,被送到陕北的军政大学进修。父亲就在那时认识了母亲,并和母亲结了婚。

能到陕北军政大学进修的军官,是有条件的。共产党从草创初期,一直到陕北,从无到有,一直到壮大,他们总结出了一点,那就是作为革命“种子”的重要性。于是,父亲便作为革命的种子,被送到了军政大学。

父亲在军政大学学习的内容是政治、军事和文化。政治、军事对父亲来说并不陌生,他从一到红军的队伍中就领教了,学习政治不用费什么脑子,带个耳朵听就是了。这时,父亲已经知道什么是革命了。他不仅了解了中国的革命,还知道革命从巴黎到苏联,又从苏联到中国的演变。至于军事,从游击战到堡垒对堡垒,又从突围到长征,也都领教过了,所以,闭着眼睛也能讲出几套来。文化课却难住了父亲。父亲从来也没有上过学,就是自己的名字,也是到了红军队伍中首长现给起的,叫石光荣。以前父亲只有小名,叫小石头。

文化课可难为了军政大学的教官们,他们手把手地教。父亲他们也掰扯不清那些横横竖竖的东西。一到文比课,他们就全体打睦睡,急得文化教官拿这些革命种子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母亲那些从城市里来的小知识分子们一批批地来到了陕北,缺花少绿的陕北,一时间到处莺歌燕舞。有许多作家曾把红军驻扎陕北期间描绘得令人向往难忘,我想这大约和母亲这一批又一批来到解放区年轻貌美的知识女性,给陕北带来的变化是分不开的。俗语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红军能在陕北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一定和像母亲这样的年轻知识女性分不开。

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解放区的领导做出了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那就是把大城市里来的知识女性都介绍给这些革命“种子”,种子找到了土地才能生根、开花、结果。否则,徒有种子也是白搭。也就是通过这次介绍,母亲被介绍给了父亲,母亲那时是父亲的课外文化辅导员。那时的母亲和所有投奔延安来的女青年一样,感受到了光荣与责任。她当时还没有意识到给父亲当文化教员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父亲就是在那一刻认识了母亲,也是从那一刻,他对母亲埋下了逆反的种子。前面说过,让父亲这些人去打仗去舍生忘死,他们不会有二话,可让他们学习文化,比杀了他们还难受。他们对文化有着天生的排斥,这就注定了他和母亲一生的关系。

可刚开始,父亲看到母亲时,眼睛却是为之一亮,这是他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性。母亲这群人一出现,令父亲他们眼睛都不够用了,他们从眼睛到心里都写满了惊叹和新奇。可是好景不长,这种美好,几日之后,便在父亲的心目中烟消云散了。

那时,母亲在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上级交给她的任务,她要当好父亲的文化辅导员。她来陕北不是为了吃小米饭的,她要为革命做出贡献。从内心讲,她很乐意这样做。她早就对这些革命者,这些心目中的英雄充满了狂热的景仰,不然她也不会不顾一些同学亲友的劝说,而冲破国民党的重重封锁来到延安,来到这些抗日大英雄身旁。当上文化教员后,她便天天逼着父亲读书识字。刚开始,父亲觉得天天有母亲这么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督导着,还有些满足和高兴。几天之后,他觉得这是在受洋罪。那时,纸笔都奇缺,于是,只能手指当笔,地当纸了。母亲先教父亲写自己的名字,把父亲的名字写在黄土上,然后让父亲照着写。父亲挺认真地写了几遍,第二天,他再和母亲见面时,又忘得差不多了。母亲的脸上就露出朽木不可雕也的神情。为了惩罚父亲,母亲在军政大学的操场上画出了足有半块篮球场那么大的地方,她一定要让父亲在那块空地上写满自己的名字,否则不准吃饭不准睡觉。父亲被逼无奈,打着赤膊,双手拖着足有两米长的棍子,他在那里咬牙切齿地书写自己的名字。这时的母亲,在父亲的眼里一点也不美好了。他开始怨母亲了,他一边在写自己的名字,一边在心里咒母亲:妈的小妖精。他写一遍咒一遍,最后他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颠三倒四的了。字还是那三个字,次序却全乱了,母亲捂着嘴就笑。母亲笑起来的样子,是很好看的。此时在父亲的眼里一点也不美好,简直就是丑八怪。父亲已经写得一身是汗了,他见母亲笑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把当作笔的棍子扔得远远的,一屁股蹲在地上说:妈的,啥鸟名字。老子不写了,写这些东西又不当饭吃!

母亲就正色道:石光荣,不写可不行。这是政治任务,你完不成任务我就报告给校长。

那时军政大学的校长是朱德,是红军中人人都敬畏的人物。父亲知道,母亲这些人也是校长派来的,完不成作业不准吃饭不准睡觉也是校长提出来的。父亲无奈,又拾起棍,锄地似的又写起了自己的名字。

许多年以后,父亲还感叹地说:当年学识字,受了老罪了。

因为母亲的认真,也因为父亲天生就不是学文化的料,渐渐地他一见母亲就感到恐惧。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他,一见母亲向他走来,他立马脸色铁青,眼前发黑。有几次,他为了逃脱学文化,一到上课时间,他就躲进厕所不出来。他蹲在里面,吸了一支烟。又吸了一支烟。他以为母亲肯定等得不耐烦走了。结果,他一走出来,母亲正一脸严肃地站在一棵树下望着他。他带着哭腔道:你咋还不走哇?母亲说:石光荣,你今天的文化课还没上呢!

父亲的天空就黑了。

军政大学的这段历史对父亲来说灰暗无比。

一年以后,父亲从军政大学毕业了。那些同批和父亲学习的“种子”们,在毕业没多久,有些人便和辅导教员结婚了。一时间,一间间窑洞上到处可以看到贴着红双喜字的窗棂。直到几个月之后,首长找到父亲,开门见山地说:小石头,你看小杜那人咋样?

小杜就是母亲。父亲不解其意,瞪大眼睛说:说啥,你说那个小妖精?别提她,一提她我头就痛。

首长就笑,笑过了又说:小石头哇,当初领导也是为了考虑你的终身大事,才让你和小杜在一起学习的。

父亲听到头又痛了,他睁大眼睛说:啥?你们咋不早说,要是早知道这样,我说啥也不和她学。你不知道这半年的罪是咋受的。

那时,父亲已经学会了服从组织,见首长这么一说也没话可说了,勾着头吸了两支烟才说:那啥,咱不说受罪的事,不结婚不行么?

首长说:这是终身大事,要是以后队伍拉出去,天天打仗,想找这个机会怕是也没有了。

父亲听到这又不言语了,最后点点头说:那我就听组织的。这么多年来,父亲一直在听组织的,才有了今天,所以父亲对组织的决定总是深信不疑。那时父亲还很自私地想:狗日的小妖精,你要真嫁给我,看老子不收拾你。

首长又找到母亲。母亲也感到吃惊,当首长问到母亲对父亲的印象时,母亲只感到可笑。她一想起父亲写字像锄地的样子就感到可笑,别的,没有在心里留下任何印象。

在首长讲了父亲许多的英雄事迹后,母亲终于答应了。当初,她从城市来到陕北,就是怀揣着对革命的景仰和希望,她十分景仰那些为了民族利益不惜捐躯的英雄们。她考虑再三,同意了与父亲的婚事。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父亲和母亲在宝塔山下一个普通的窑洞里结合了。父亲和母亲白天闹了一天的大生产,晚上,他们的被子被搬到了一个窑洞里。闹完大生产回来的父亲,肩扛锄头,看着母亲走进窑洞的身影,他的心里莫名地生出几分快意。他那时想:老子受了你半年的洋罪,我的老师!想到这,他扔下锄头,大步地向窑洞走去。

在父亲和母亲起初结合的日子里,母亲尚不到二十岁,父亲不满三十岁,父亲的精力显得很旺盛。以前父亲随着队伍东跑西藏,打打杀杀,过剩的精力都消耗在了战争中。到了陕北之后。队伍得到了休整。父亲的体力和精力得到了明显的改善,因此这种旺盛的气力有机会用在了年轻的母亲身上。年轻的母亲对婚姻对感情仍然准备不足,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和父亲这种人结合。她的情感更多的是让位于组织上的服从,但在心理上她却难以接纳父亲,就像父亲难以接纳母亲一样。男人和女人毕竟不同,新婚之夜,父亲在母亲身上尝到了甜头,于是父亲便乐此不疲了。母亲无法承受父亲的这种粗暴,况且,她的内心还没有对父亲的爱。每一次父亲向母亲求爱两人都像打架一样。父亲乘胜追击,母亲层层设障,围剿与反围剿便在那间小小的窑洞中展开了。

后来,母亲渐渐掌握了父亲的短处,那就是每天晚上入睡前,母亲总板起文化辅导员的面孔,教父亲识文断字。一提到识字,父亲顿时蔫了,耷拉下脑袋,低声下气地求母亲说:今晚不学行么?

母亲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她铁着声音说:不行,今晚你不把这两个字写出来,休想睡觉。

这时,母亲和父亲的身份彻底颠倒了过来。父亲坐在油灯下愁眉不展,母亲的心情就真的和解放区的天空没有什么差别了。直到夜半,父亲仍没能完全把那两个字记住,他抬起身,“呼”的一声把油灯吹熄了,悄没声息地在母亲身边躺下了。借着窑洞外透出的朦胧月光,父亲望着母亲。在学习文化上,他异常自卑。这一夜,他们自然无话。

母亲掌握了父亲的短处,差不多每天晚上,母亲都要折磨父亲一次,这是父亲最致命的要害。白天,父亲还曾雄心勃勃,可一到了晚上,父亲便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在母亲面前,他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觉得母亲简直就是他的克星。父亲的新婚,灰暗又别扭。

白天,父母都忙于各自的事情,只有到了晚上他们才有相聚的时间。父亲很怕回到母亲的身边,回到那孔属于父母的窑洞里。只要有机会,父亲一定要在外面磨时间,直到不得不回到自己的窑洞了,他才蔫头耷脑地走回来。父亲回来时,有时母亲已经睡下了,这是父亲最愿意看到的场面。这时的他会像一名地下党一样,神出鬼没地脱去自己的衣服。然后无声无息地在母亲身边躺下。没有母亲的折磨,父亲的心情是放松的。很快,父亲便进入了梦乡。

这种相安无事,也是母亲最愿意看到的。可父亲的潜意识却不安分,夜半时分,说不定什么时候,父亲便管不住自己了,又一次粗暴地把母亲压在身下。母亲挣扎两下,终是没能挣脱成功,于是母亲就清晰地说:石光荣,今天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这一声让父亲清醒过来,刚才还豪情万丈的父亲,一下子便中弹似的从母亲身上滚下来,不言不语,理屈词穷地躺下了。

父亲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要摆脱母亲的束缚,只有离开母亲他才能重新树立起男人的豪情壮志,否则,父亲觉得都快把男人的颜面丢尽了。

于是,父亲盼望着快些打仗,只要一打仗,父亲又能找回昔日的自己。千军万马面前,他的眉头都不会皱一皱。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在母亲面前这么自卑,能否认得母亲教的字只是一方面,并不是全部。父亲觉得这一切仿佛是老天注定的,太邪门了。

父亲没怎么太费周折,就盼来了打仗的日子。胡宗南的队伍向陕北进攻了,于是,保卫延安的战斗打响了。父亲率领自己营的士兵,理所当然地投入到了保卫延安的战斗中。

母亲在投奔解放区之前,是在南方一座城市里学医。战斗一打响,母亲也有了用武之地,母亲被调往战地医院。从此,母亲算是和父亲分开了。

接到战斗任务那一刻,父亲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大步流星地奔回到母亲和他居住的窑洞。母亲已先父亲一步回来收拾行装了。父亲见到母亲,一点也没有分别的愁苦和伤感,他冲母亲眉飞色舞地笑着说:这下我可离开你了。母亲也一脸的灿烂。她投奔解放区是想干一番大事业,现在她也不用整日和父亲在一起了,终于如愿以偿的可以干她想干的事了。于是,她给父亲留下了一个空前美好的笑容。父亲看到了母亲的笑容,他又一次真正意识到母亲原来长得很美。他想说几句比较柔情的话。毕竟他们这是在分别,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面还不好说。但父亲一想起母亲教他文化课那些灰暗的日子,他心里涌动起的那一点柔情立马四散了。

父亲和母亲第一次分别,他们谁都没有互道一声珍重,仿佛他们是一对逃出牢笼的小鸟,各自抖着翅膀一下子就飞向了自由的天空。

接着,保卫延安的战斗就打响了。父亲在战斗中又一点一滴地恢复起了男人的信心。

这段时间,父亲几乎没有见过母亲,他也不愿意去想。只要母亲的形象在父亲眼前浮现,父亲一定会想到那些灰暗无比的日子。于是父亲就不再想母亲了。

母亲在后方医院,她和同伴们在一起,一边关注着前线的战事,一边忙着自己的工作,她也没有想父亲。母亲是个晚熟的女人,况且她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最主要的一点是,父亲作为男人还没有真正启开母亲爱的心扉,女人心里没有爱便不会去牵挂去想念。夜晚的时候,母亲偶尔回忆起和父亲曾经生活的短暂岁月,她的心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有的只是一点点忧伤,还有一点点伤害。

也就是说,此时的父母谁心里也没装过谁。如果命运有所改变的话,他们的情感历程到此就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没有伤害,没有慰藉,什么也没有,他们还是他们。然而,命运却注定他们经过新的一轮分离后,又重新在一起,接着就有了下面新的故事。新的故事既老又新,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说父亲和母亲在革命的岁月中,没有产生一点爱情,那是不真实的。

延安保卫战之后,蒋介石终于意识到,共产党的力量不可小视,他一时半会没有能力一口吃掉共产党这支神出鬼没的队伍。再加上各方面的压力,于是停止了进攻。不久,就爆发了著名的百团大战。父亲在百团大战中光荣负伤了,这也是命运的安排,父亲住进了母亲所在的医院。

在战斗中部队空前地壮大。随着队伍的壮大,后勤队伍也明显地得到了改善,大小战地医院就有几十个。著名的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大夫就是那时候牺牲的。

在父亲负伤住进医院之前,父亲和母亲曾见过几次面,只是匆匆相见。这种情况在当时很正常,别说他们当时不在一支部队,而是一个前方,一个后方,就是同一支部队能见一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父母匆匆相见,他们没有什么语言。不是因为他们觉悟高,把所有精力和情感都投入到了革命中去,而是因为他们的确没什么可说的。父亲一见到母亲就又勾起了他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母亲一见父亲,想到的是父亲可笑的粗暴。他们隔着人群,只是那么匆匆一瞥。在心里几乎没有激起重逢后的喜悦和激动。

这次因为父亲负伤,他们得以再一次重逢。也可以说,他们这次相见,使他们的感情有了质的突破,并有了结晶,

母亲是怀揣各色理想的小知识分子,她的梦想上不着天下着地,色彩斑斓,也实际,也浪漫。她和一群学生结伴来到解放区,本身就说明了这一点。然而,现实毕竟是现实。现实多少粉碎了母亲那些过于美好的理想,实际的生活使她清醒了一些。再加上战争的考验和革命的教育,她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革命,革命不是浪漫,而是流血牺牲。虽然母亲意识到了这些,但她仍无法改变小知识分子的天性,爱幻想,易激动,经常心潮难平的样子。经过一段战争的洗礼,她的爱恶有了些改变,包括对父亲的感情。她明白了什么是最可爱的人,她自从参加革命队伍后,父亲是她交往最深的男人。前方炮声隆隆,枪声阵阵。她看着一个又一个伤员从阵地上被抬下来,她不能不联想到父亲。想念父亲,是不具体的,而是抽象的。她把对前方战士的挂念和关怀,都倾注到了父亲的身上。说白了,母亲想像中的父亲经过了母亲的理想化。随着时间、环境的改变,母亲虚弱的情感也在改变。

就在这时,母亲在众多伤员中发现了父亲。那次父亲负伤有些虚张声势,他的皮肉多处挂花,却没有伤着筋骨。父亲因失血过多,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待母亲确认出父亲后,她的心里动了一下,接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毕竟父亲和她是有些关系的。母亲就是对那些没关系的伤员,动情处,她也会忘记自己医生的身份,躲到无人处,伤心动情地流出几滴眼泪。这就是女人,母亲。

父亲看见了母亲眼里的泪水,他的心也有所动,毕竟他是个健全的人。在前方打仗的间隙里,脑子会冷不丁地冒出母亲。每次打仗前,父亲和所有人一样,把该想的也都想过了。谁知道双方一开火,还能不能活到明天呢。战争中他们平静地面对死亡,但也恐惧死亡,因为不能避免死亡。过多的死亡出现在他们的身边,他们便和一般人有着对死亡不同的理解。一想到死,就会想到今天的生,梳理自己生的时候,就会想到人生的许多遗憾。这么想时,父亲就会出其不意地想到母亲。母亲让他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他也算得到过女人了。那种感受是活生生的,挥之不去,这也是人生的一部分。虽然母亲让他有过灰暗的日子,但也有刻骨铭心的时刻。

父亲看见了母亲还有母亲脸上的眼泪,父亲就说:操,咱们又见面了。父亲说这话时,是有着许多感慨的。

那些日子,父亲成为了母亲众多伤员中的一位,现在他们的位置又一次得到了改变。母亲是医生,父亲是伤员。

母亲照料父亲时就比平时多了些关怀、体贴。这使父亲对母亲的看法得到了空前的改变,父亲就想:这小杜要是不教文化,还是挺漂亮的。父亲把可爱归结到了漂亮这一点上。

不学文化时的父亲,在母亲的眼里也不那么愚顽了。作为男人的父亲,此时的刚强和自尊又一次得到了展现,这种展现,让母亲有所心动。

父亲的伤还没有痊愈时,一次战役已经结束了,部队进行全面休整。父亲也就不急于出院了。伤员不再增加,母亲偶得空闲时,她总要在父亲的病床前站一站,摸摸这,看看那。

父亲有一次就感慨地说:要是世界上没有那些字该多好哇。

这话说得母亲一愣,待她明白过来,她只在心里轻吸了一声。这就是她眼中的父亲,有时愚顽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父亲能起来了,他可以拖着腿走来走去了。那个季节正是春天,处在山沟里的野战医院四周的山坡上到处开满了山花。父亲鬼使神差的跑到山坡上,采回了一大堆红灿灿的花儿来。他把这些花一直抱到母亲面前,他说:给你的。

母亲没料到父亲竟会有这样的举动,她绯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地接过了父亲递给她的野花,这是父亲有生以来第一次显得这么有情致,也是最后一次。这一怀抱鲜花打动了母亲那颗芳心。当时母亲又羞又嗔地望了父亲一眼,接过鲜花,低着头就匆匆走了。

父亲望着母亲的背影,他的身子呼地一下热了起来。

这一次,父亲和母亲在战争间隙里有了一次名副其实的团聚。也就是在这一次,母亲接纳了父亲。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新婚,父亲也领略到了真正的母亲。

就是这一次短暂的相聚,母亲怀孕了。不久,她就生下了老大——权。

年老的父母回想起往事,他们才意识到那是他们一生中情感世界里几个亮点之一。

随着环境的改变,母亲也像普通女人一样,学会了等待。因为权的出生使父亲和母亲有了一个无形的纽带。这种纽带一直把他们系在一起。

于是就演绎出了生活中的苦辣酸甜。

权的出世,使母亲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这一变化有别于父亲。战争年代的父亲,他更像一条没有了码头的船,在风浪中飘摇着。母亲以及权只是他梦中的一个影子,只有在梦里他们偶尔才能出现。

母亲却不同了,权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只要她看到权,她就会想起父亲,想起自己和父亲的关系以及种种责任。好在母亲在后方医院,不需要她亲自去打仗,但战争年代的野战医院,作战部队走到哪里,他们就要跟到哪里。于是,年纪尚小的权和部队一样,过起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权出生时,父亲自然不在母亲身旁,那时他正在太行山一带和鬼子进行游击战。不久,日本鬼子投降了,父亲的部队又马不停蹄地开到了东北。

母亲所在的医院虽然也来到东北,但她却无法见到父亲。父亲的部队正在营口一带和蒋介石的部队进进退退地进行着拉锯战。

在辽沈战役前夕,父亲和母亲终于见面了。他们见面的地点是长春郊外的一个小村里。那时解放军已经把长春城里的国民党部队团团围住了,父亲的部队就驻扎在郊外的一个小村里。那天,母亲的医院途经父亲所在的那个小村,就这样,父亲和母亲在分别五年后,又一次重逢了。在这之前,他们有几次擦肩而过的机会,但阴差阳错他们一直没能见面。

也就是说,父亲和母亲在长春郊外的村庄里见面那一年,权已经五岁了。那天晚上,父亲亲自把母亲和权接到了自己的指挥所。说是指挥所,其实就是三间民房。一间是父亲睡觉的宿舍,另一间是父亲办公的地方,还有一间是厨房。一直到现在,广大的东北农村仍保留着这种典型的房屋结构。那一年,父亲当上了团长。父亲和母亲见面并没有什么话可说,部队发生的故事就是他们共同的事。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母亲毕竟是女人,她刚见到父亲那一瞬,有一点点激动。不管怎么说,这五年里,她一时一刻也没忘了父亲。这完全是权的功劳,因为权的存在,使母亲无法忘记父亲。但她一看父亲的神态,那种永远无法退却的顽态,又使母亲那一点点感动也消失了。

父亲没对母亲说什么,却对母亲身旁的权说:这是我的儿子吧。来,让爸抱抱。

权不理父亲这个情,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说:你是我的儿子!

权不是心血来潮这么说话。战争年代的部队还谈不上文明,经常有伤员和母亲的同事逗权说:权,我是你爸爸。权当然知道这些人不是他爸爸,渐渐地他学会了反抗。别人再这么说时,他也说:你是我儿子。

权当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自己的亲爹,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反抗着父亲。这种反抗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父亲先是怔了一下,马上就哈哈大笑道:好,这小兔崽子真是我儿子。

权这时就真的很敌意地望着父亲了,此时他站在父亲面前,不是兔崽子,而是活脱脱的一个狼崽子。那架势随时准备上前和父亲撕扯一番。

父亲接母亲和权去他那里的一路上,父亲几次想把权抱在自己的怀里,都被权愤怒地挣脱了。一路上,权一直愤怒、警惕地望着父亲。父亲无奈,大度地笑一笑,也就随权去了。

结果,那天晚上就发生了悲惨的一幕。

那天晚上,自然是父亲和母亲还有权一起睡在一个炕上。在权没有睡着之前,权说死说活也不让父亲上炕。父亲没有办法,吹熄了灯,只能在暗影里坐着。后来权睡着了,父亲才宽衣解带摸到母亲身边。

父亲五年没见到母亲,当时父亲急如火煎的样子可想而知。正在父亲全心全意地把自己和母亲送到极乐世界里的时候,这时悲剧终于发生了。

当时,父母都很投入,谁也没有想到权会在这时醒来,而且爬了起来,愤怒地扑向父亲……

在以后出生的几个孩子中,父亲最喜欢的就是老大权。在权的身上他又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后来权也当兵入伍。在当上连长不久,珍宝岛自卫战打响,权所在的部队上了前线。结果权牺牲在了那个冬季。

父亲得知权牺牲后,他一滴眼泪也没掉。他站在办公桌前面,默默地凝望着窗外飘舞的雪花。他只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你真是我儿子……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战争中的父亲和母亲度过了他们人生中平静的一段夫妻岁月。随着和平年代的到来,他们的关系达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

解放战争结束了,抗美援朝也取得了胜利。在一连串的战争间隙里,父母同心协力一口气又生了三个孩子,他们分别是林、晶、海。晶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这些孩子都是在战争中呱呱落地,父亲在战争的间隙里播下了革命的种子。

抗美援朝结束后,战争就真的结束了。成了首长的父亲从朝鲜归来,便在一个北方城市落脚生根了。这是他有生以来安顿下来的第一个家。家自然坐落在部队营院里,那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在院落的一隅又僻出了一个小院。这个小院清一色是日式建筑,灰色的水泥建筑,这是日本人投降后留下的遗物。日本人显然没有料到他们苦心经营的这些建筑,最后竟落到敌人手里。这些建筑异常的坚固,有点像日本人的炮楼。父亲一直在这里住到离休,那幢小楼仍风雨不透。父亲曾对着这幢小楼感叹:这小崽子真他妈的……父亲不知是感叹日本人,还是感叹日本人的建筑。

总之,父亲拥有了自己稳定的家——一幢日式小楼。楼不大,楼下有七八间房,这对父亲来说,他以前做梦也没有想过。他已经做好了打一辈子仗的准备,没想到这么快战争就结束了。于是他拥有了这个风雨不透的家,家里面住着妻子还有四个孩子。

一下子安定下来,打惯仗的父亲还真的有些不习惯。他第一次坐在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竟不知如何是好,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手脚都不知往哪放才合适。以前他从没有在这样的办公室里坐过,如果说是有一间房子的话,那就是他的指挥部。不管是战前,还是战斗中,指挥部里总是热闹非凡。作战参谋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电话铃声不断,墙上桌子上铺满了形形色色的作战地图。父亲只有在那种环境中,他才显得游刃有余,心里才踏实。此时的父亲真的无所适从了。参谋人员也偶有进出,电话铃声也时而响起,这一切,远没了战争中那种紧张和忙碌。

无所适从的父亲,渐渐觉得气不那么顺了。部队面临着重新建设,各种计划和设想纷纷诞生。于是参谋秘书们不停歇地往他的案头投送各种材料和报表。父亲对那些文字天生的反感,有不少不了解父亲的下级,把那些材料恭敬地放在父亲案头,说一声:首长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父亲就火了,他拍着桌子吼道:我是睁眼瞎,你们难道也是?这些东西放在这里管个屁用,它们又不会说话。

于是秘书就承担起了给父亲念文件的任务,每份文件都由秘书先念给父亲听,再由父亲拍板定夺。父亲有时也不定夺,他听着那些文件,越听越有气,然后就打断秘书道:别念了!这么点小事也啰哩巴嗦地写这么长的文件,底下那帮人是干啥吃的。他们啥事也不做主,都让我拿主意。还让不让人活了!

秘书听了父亲的话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小声解释:首长,这是程序。

父亲不管那么多程序不程序的,他觉得只有战争那才关系到成败。和平年代,哪个师多了什么编制,哪个军少个师长,这都不算啥大事。

有时父亲听秘书给自己念文件,念着念着父亲在那叨叨声中坐在椅子上竟睡着了,而且打起了鼾。秘书便左右为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那么难受地手捧文件站在那里,直到父亲醒来,秘书再接再厉地念下去。

父亲被和平生活这些毫无头绪的琐事搞得心情烦乱。他上班的时候是这样,下班回到家里他的心情仍得不到缓解。

老大权那时已经上小学了,剩下的三个孩子还在幼儿园。他们吵吵闹闹,楼上楼下蹿来跳去。母亲那时在一家部队医院里任职。她已经不当医生了,当上了一级领导,上班下班的,也有很多大事小情等着她去做,这些孩子她基本上也没有精力去照管。在战争年代,孩子们有保育员,和平年代了,他们不是上学就是幼儿园,只有晚上才回到家里。

下班后的母亲,还要给一家人做饭。这些孩子基本上就处于自由化状态。因为对父亲感情生疏,父亲出来进去的,他们根本没把父亲当回事,该吵就吵,该闹就闹。

父亲回到家,楼上呆一会儿,楼下又呆一会儿,他不管呆在哪里都得不到清静。白天秘书已在他的耳边叨叨了一天,此时的父亲耳畔仿佛有几架敌机在不停地飞来飞去。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大叫一声:你们都给我住嘴!

孩子们突然遇到呵斥一时噤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轰的一声又跑到了楼下。没过多大一会儿,他们该干啥还干啥。连续几次之后,在这期间,母亲也抽空从厨房里走出来制止过孩子们的这种胡作非为,可是只消停一会儿。父亲忍无可忍,扑向了孩子们,就像扑向了敌群,劈头盖脑地把几个孩子都揍了一遍。这下可了不得了,不但没有止住孩子们的闹,还引来了他们集体的大哭。

这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她一个接一个地哄劝孩子们,让他们都停止了哭,坐到饭桌前。父母也坐到了饭桌前,父亲早就没有了食欲。他吃什么都索然无味,于是,他就把火气发在家里唯一的明白人——母亲身上。他冲着一桌子的饭菜说:这哪里是吃饭,简直就是猪食。

父亲说完狠狠放下碗,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母亲做菜水平的确不敢恭维。母亲是学生出身,战争年代都吃食堂,那时也不可能讲究,有吃的能吃饱就不容易了。冷不丁自己做起了饭菜,质量上肯定就没有了那么多的讲究。其实,父亲也不是挑肥拣瘦的人,啥苦他没吃过,在朝鲜,一把雪一口炒面他也过来了,此时他发火完全是他的心情所致。

父亲这样,母亲自然也不高兴。见父亲摔了碗,她也没心思吃饭了,眼里含了泪,径直找到父亲说:我做饭就这个水平,要想好吃,有本事你自己做。

母亲是个很独立的女性,也算从小参加革命,什么场面她也算都见过了,她没法忍受父亲这一套。她才不管父亲是不是首长呢,那是在外人眼里的首长。

父亲不再提伙食的问题了,他又说起了这些不听话的孩子,最后父亲竟恶毒地说:早知这样,何必当初。

母亲听了父亲的话,一时气得脸色苍白。

父亲说完一摔门就走了。

从那以后,父亲住在办公室,吃在食堂。每天,父亲去干部灶排队买饭时,总有一些机关年轻干部冲父亲投来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父亲于是瓮声瓮气地说:看啥看,快吃你们的饭。这些年轻干部便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了。在这支部队里,父亲的名声和他的职务一样,让下级们望而生畏。

这是父亲母亲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在父亲眼里,家里乱成了一锅粥,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换句话说,他还不适应这个家。父亲过惯了南征北战的日子。那时部队就是家。

母亲在这件事情上,觉得伤心委屈。这么多年来,父亲只管播种不问收获。父亲让母亲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然后他拍一拍屁股去南征北战了。然而母亲却无法躲开这种现实,她又当爹又当妈,照顾着这几个孩子。四个孩子让母亲费尽了心思,她从没有抱怨过什么。现在条件好了,父亲又嫌弃这个家了,这使母亲伤心不已。母亲那时就想,父亲走就走,不回来才好呢。

父亲离家出走,吃住在部队里,不久便被各阶层的领导都知道了。他们觉得这是个大事,老石家里出了这么大事,那就是部队的大事。于是分管政治的老冯找到了父亲。老冯和父亲搭班子已经很久了,父亲一直抓军事,老冯抓政治。老冯戴眼镜,一脸的知识分子气。老冯的确有水平,经常捧着马恩列的著作看。父亲看不惯他这一点,曾说:老冯你看这些有用,又不管打仗,又不管吃喝。在父亲眼里,看书就是瞎耽误功夫。因为老冯读了很多书,在指挥打仗时就不管用,部队打仗都靠父亲指挥拿主意。因此,父亲不太把老冯当回事。现在不打仗了,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老冯一会儿一个方针,一会儿一个政策,听得父亲一愣一愣的。他不知道这些方针政策,是老冯自己的还是上级的。总之,搞得父亲不明不白。索性,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父亲理都不理,他只管队伍的建设和训练,父亲认为以后打仗这些都用得上。

老冯找到父亲就说:老石呀,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这样?

父亲这人处事历来不拐什么弯,有什么就说什么,于是他就说:家里太乱,不是人呆的地方。

于是父亲就把家里鸡鸣狗跳墙的景象说了说,他又补充道:像咱们这样的人,就不该有啥家。

老冯推一推鼻子上的眼镜,深刻地说:这个情况的确很重要。

那时的部队刚稳定不久,后勤保障工作还没有确定下来,一切还都显得没有头绪。但老冯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看待“家”。

不久,在老冯的亲自过问下,部队成立了全托幼儿园。父亲的四个孩子,除老大权之外,都被送到了全托幼儿园。这使得一批像父母这样的双军人,有了更多的精力放到工作中。

在一派大好形势下,父亲在老冯的强大政治攻势下,半推半就地回到了那幢二层小楼里。没有了孩子的家,一切都显得那么风和日丽。只有老大权进进出出,权已经上小学了,况且权天生早熟,他很少说话,没事就盯着某一个地方想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因此,权的存在一点也不影响父亲。

父亲的怨气得到平息。母亲却不这么认为,通过这件事,她更清楚地看清了父亲的嘴脸,她越想越觉得委屈,然后就独自生气。一天到晚,不管父亲说什么,她就是不理父亲。

父亲的情绪已经从困境中走了出来,于是他就有了过剩的精力。每天晚上,他和母亲躺在床上,他就又有了求欢的要求。母亲显得极冷漠,她严严实实地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不管父亲如何挑衅,她总是无动于衷。父亲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动手去扒母亲裹在身上的被子。母亲就大声地说:你住手,我不想和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人有什么,我怕再生个孩子,没人管。

这句话说到了父亲的软处,一下子他就软了,吸了口气,翻过身并不舒畅地睡去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久。最后还是母亲妥协了,毕竟他们共同拥有了四个孩子。在后来的岁月中,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心慈手软,使她错过了一次又一次重新寻找幸福的机会。

父亲不仅一生没有得到母亲的真爱,他甚至也没有做成一个合格的父亲。几个孩子出生时,他都不在身旁。因为他的生活习惯,这些孩子们一直对他敬而远之。他也没有兴趣走近孩子们。但在孩子们的人生大事面前,他却武断专行。后来,孩子们一个个都从中学毕业了,又一个又一个地被他送去参军了。在父亲的眼里,军人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他甚至连孩子们的意见都不征求,因为他是孩子们的爹,他是部队的首长,他说啥就是啥,没有人能够反驳他。

因此,孩子们对父亲的感情很疏远,没有一个孩子和他说过真实想法。父亲这种脱离群众独断专行的做法,使晚年的父亲尝到了孤独的苦果。

那些日子,虽然父亲和母亲又生活在了一起,但他们相互之间并没有更深的了解。白天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很晚才回到家里。权有时放学之后,直接去找母亲,母亲带着权吃食堂,父亲更乐于这样,他真的吃不惯母亲的饭菜。况且回到家里,他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父亲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部队的建设管理上。天黑了好久,父亲才回家。大部分时候,母亲已经睡下了。有时母亲和权睡在一起,有时就睡在父母自己那间卧室里。不管母亲睡在哪,父亲从不计较什么。他觉得这种毫不相干的日子过得很好。在他的理想里,这大约就是最好的模式。

父母自从在延安被组织介绍结合以来,他们还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一个现实的问题,那就是对方是否真的适合自己。那时,他们还不懂什么是爱情,他们觉得有了自己各自的工作就什么都有了。况且,现实,又无法让他们各自警醒。但随着岁月的流逝,生活的变化,他们才渐渐地意识到,他们的结合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

父母直到共同拥有了四个孩子,直到他们真正生活在一起,他们才清醒地意识到,原来他们是生活中的两类人。

母亲是学医的出身,洁净成了她生活中的习惯,不论是动荡年代,还是和平生活,她都如此。这一点和父亲的习惯却大相径庭。父亲从小到大也没有饭前便后洗手的习惯,这一点是母亲无法忍受的。父亲不论干什么,不管自己有事还是没事,他总是显得匆匆忙忙。每当吃饭前,父亲总要走进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的父亲,从来就不洗手,径直走到饭桌前,端起碗或抓起馒头。母亲为了父亲这种不良习惯不知费了多少口舌,父亲就是无法改变。父亲每次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母亲就皱眉头。父亲的样子,使母亲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父亲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会,见母亲仍没动静,便抬头看母亲,见母亲那副难受的样子,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放下馒头,走到水龙头前,粗枝大叶地冲了冲手。一边嚼着馒头一边说:我手又没摸啥,哪来那么多的毛病。

母亲看着父亲的样子,便没了食欲,草草地吃上几口。便没滋没味地收拾桌子。父亲并没把母亲的不快放在心上,该干啥还干啥。

父亲这种状况,时间长了,母亲无法忍受。便在每次吃饭前,把饭菜单独为父亲盛出米,放在一旁。当父亲来到桌前,看到这副景象,就长长叹口气说:你做医生做出毛病了。我的手又没摸屎,有啥不干净的。

叹完气的父亲就去草率地洗手。从那以后,父亲也条件反射地养成了洗手的习惯,说是洗手,其实就是为遮人耳目地在水龙头前意思意思。水龙头放到最大,伸出手光碰了碰手指。香皂是用不着的,他认为那纯属多余,于是每次都那么意思一下,也算是讲究卫生了。

这一切,母亲都看在眼里,她从父亲身上明白了一条道理,那就是想改变一个人比登天还难。

父亲不仅不洗手,他还没有刷牙的习惯。牙具是一应俱全地摆在那里。每天早晨,他总是例行公事地把牙刷弄湿,在嘴里搅一搅,就算是刷牙了,晚上睡觉前这样的例行之事也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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