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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直隶,江阴。
此地在元末,曾是吴王张士诚称霸之地。
他在此地不仅有广泛的人脉,还极受士绅阶级和百姓拥戴,一来张士诚乃私盐贩子出身,而且多有财货不屑于敛财,二来他对百姓秋毫无犯,也并不苟苛税赋。
所以到了如今洪武十五年,仍旧有不少张士诚旧人念其好处。
甚至在某些地方,还有人立庙祭祀……
江阴徐宅,乃是“辟田若干顷,藏书数万卷“的江南望族徐家祖宅,当代家主徐麟更曾是桂林中卫指挥使,当年他布衣出山辅佐朱元璋,以布衣之身招降四川西羌头人,胆气绝佳,被朱元璋所称赞,但因在桂林中了瘴气瘟病,他又使钱财买通上官称病归家。
若是朱雄英在这里,一定会觉得命运是多么稀奇。
徐麒就是后世那个鼎鼎大名的徐霞客的祖宗。
而徐麒还有个后辈,叫做徐经,是徐霞客的高祖,就是那位害了唐伯虎唐寅的江阴举子,在那场科举舞弊案中,徐家因为太有钱,饱受质疑……
其实,徐家除了有钱,一直诗书传家数百年,家中“万卷楼”藏书破万卷!
此时,徐府内,正在进行一场家宴。
似徐家这种世代耕读传家的世族,其实江南地区还不少,只是他们的后辈普遍对当官没有太多兴趣,就比如说徐麒,本来前途无量,可是因为见不惯大明那些喝兵血的军头做派,宁愿称病还家。
十余张桌子摆在门厅,主座之上,南直隶左丞相张麒端坐高位,他被朱元璋称为“大明第一功勋”,因为当年明军攻来,他为了江阴各地百姓,开门投降。
如今虽说年迈,且政事大部分被架空,却并不妨碍他饱受尊崇。
徐麒其实年岁不大,他此刻并没有对张麒太过热络,反而是对坐在身边的一位教书先生恭敬有加。
这先生身材高瘦,戴一副苏州府磨制的眼睛,瞧着斯斯文文,清瘦高冷。
“施先生,两位犬子就拜托先生教授了。”
徐麒端起一杯米酒,恭敬地对着这姓施,名耐庵的先生敬酒,这先生可不是普通人,曾任前元的钱塘县官儿,后来担任过吴王张士诚的谋士。
即便是当今大明天子朱元璋,对他也是毕恭毕敬,多次下诏请他去朝廷做官,他却丝毫不感兴趣。
他可并非凡人,乃是大明诚意伯刘伯温同榜的进士。
他们这一届科举,还是在元朝末年……要知道前元的科举,百年来只开了几次,每一届科举的含金量都极高,堪称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无论老少,都可报名参加,能榜上有名者无一不是个中良才。
施耐庵却对徐麒的话没什么兴趣,自顾自用筷子夹菜吃,冷冷地点了点头。
徐麒也不生气,转而举着酒杯去敬张麒:“多谢左丞大人引荐。”
两人笑呵呵地喝起了酒。
而那施耐庵感觉主桌无聊,唱了个喏,竟径直起身,去旁边和自己续室妻子还有门人罗贯中那一桌去了,随后也不顾繁琐,从书箱中拿起一些书稿来,他一边捏着眼镜口述文稿遗漏,一边门人罗贯中就动笔修书,来回精简。
徐麒看的乐呵,对自己两个儿子道:“景南,景州,汝二子不可怠慢学业,要尊师重道,勿忘我‘南州高士’祖风!”
他两个儿子连连点头。
徐家不仅诗书传家,而且广有良田,他们家中的藏书楼,号称“万卷楼”,乃是江阴地区藏书名楼,古今少有!
如果不是这样,还不一定请的动施耐庵来教。
因为施耐庵爱书如命,喜欢看书。
可惜施耐庵脾气古怪,张士诚死后,不仅对明朝极为抵触,还偷偷在江阴写反书……
他所著述乃是一本讲水浒梁山好汉,反抗暴宋之书,书中多有隐喻如今大明朝廷。
张麒和徐麒都知道,但是却并不说破。
说起来也是可怜,前元灭亡之后,士大夫阶层无不怀念我大元……
因为前元对士大夫和大地主阶级实行散养放养,除了不能当官,他们可以写词曲儿,写话剧,去酒楼狎妓同游轻松自在。
如今的生员,动不动就要被朝廷征召去查粮税,查各司亏空,政务繁忙不说,朱元璋对读书人的待遇也并不好,有些文官贪污后,刑罚极重动辄全家抄没发配充军,而且官妇不准文官碰,也不准文官随便去看教坊司官妓乐舞。
可是,功勋武将就可以!
就连纳个奴婢,也是战战兢兢,生怕被告发。
这在我大元,压根不是事,元朝对有钱的地主阶级十分宽容,就算打死了贫民佃户,给蒙元官老爷多使钱财就没事。
到了大明,地主阶级却动不动就有家破人亡的风险……
家奴贫民佃户受了冤屈,一旦被上官知晓,朱元璋铁定站在贫民百姓这一边……
冤枉呀……
放在大元,欺压贫民,贪污腐败压根就不是事儿。
毕竟,大元就是一个等级分明互相欺压的社会,如今洪武大明天反过来了!
张士诚现在之所以在江南地区还有声望,仍然有施耐庵这种老粉,主要就是因为张士诚不仅延续了元朝对士大夫的政策,还进一步放宽,让士大夫们自治,过自己当山霸王的土豪生活,士绅地主自然无比怀念。
反观大明建立之后,胡惟庸为了北伐战事,对南方张士诚旧地收税颇重,徭役不断,这强烈的激起了南方大地主阶级的不满。
张麒和徐麒就是其中的两个,张麒是自觉对不起张士诚留下的基业,投降之后,朱元璋对这里征收重税,愧对江南父老。
而徐麒则是不喜大明各地边关卫所军头作风,更不愿意和胡惟庸一流同朝……
张麒文士模样打扮,他头发花白,端起一杯米酒笑道:“如今大明正在各处选拔良家子入太学读书,徐南州何不将二子送入太学?”
作为历经元朝,张士诚时期,洪武初年的官场老客,张麒眼睫毛都是空的,略微一打听,就知道太学重要。
此外,他也担心施耐庵将徐麒的两个儿子教成反贼……
毕竟,施耐庵如今所著的那本“江湖豪客传”,当中多有隐喻当今的勾当,且刀刀见血,若是写出来了,多半会成为禁书。
而徐麒却哈哈大笑。
他指了指自家身后的藏书楼,笑道:“吾徐家乃南州儒门世家,岂能习那简化字有辱华风?”
他又说道:“非是我徐南州眼高,我大明如今颇得军头武人拥戴,但是文士不喜,百姓疲蔽,尚有极大隐忧啊……”
张麒不由想起了自己安插去大明皇宫里的那个本家女谍子,本是安插在大明皇长孙身边的,除了那个,还有几个,他这安插谍子的手法显得笨拙又可笑,其实是做给朱元璋看的。
朱元璋也并不会追究,因为他需要张麒的姿态,毕竟张麒乃是江南大儒之一,素有文名。
只要支持大明,些许不过分的小动作,都可忍。
是啊,其实大明得天下后,真正出山来帮助大明的大儒并不多。
要么隐退,要么逃亡北元。
似徐麒这种,出仕之后,又隐退的也不少。
甚至于,出来帮助大明建设天下的儒家士大夫,还不如南宋末年,元朝一统华夏之后出来的士大夫多……当时不少儒学门第纷纷出山,帮助元朝建立政权。
张麒叹道:“如今大明北面有战事,南面有战事,东面有战事,海上还常有倭寇,赋税疲重,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徐南州说话可别太过武断,我观那简化字和太学教材,有些门道,我大明当兴呀!”
“若是徐南州你还想出山,我愿举荐你去朝廷,大明将要请整吏治,吴王旧人却在朝中连个鸣蝉都无,到时谁替我等江南百姓发声呢?”
徐麒一愣。
“张左丞您自己?”
“我?我不过是那神龛上的土地公公罢了……”
一边桌上的施耐庵,将一段儿剧情讲完,对着自己门人罗贯中说道:“可记下了?”
罗贯中用毛笔笔杆子挠了挠自己头发,眼神有些古怪,施耐庵方才所说的这剧情,可是妥妥的反贼路数啊,说的是行至江边,问被人要滚刀肉还是……
这等剧情,比那银词辉曲儿风险了大多了,是要掉脑袋的呀!
罗贯中苦着脸道:“师傅,我有点怕……”
“不然我还是去写春闺梦本吧,徒儿有个好友,给我讲了个故事。”
“这故事说的是一只持巨棒的天生石猴,误闯天宫蟠桃园,大战天宫七仙女……若是写将出来,保管江南的浪荡子们嗷嗷叫,不愁销路!”
“书名就叫,就叫巨棒石猴和七个小仙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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