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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过去了,潮起潮落,一瞬到了六月,初夏的天气闷滞、困倦而冗长。柏文带着羽裳驾驶着车子,往松径的山间疾驰,那条蜿蜒的山路上,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路人。夜,好寂静、好深沉,只听得车轮声扎扎,碾碎了一路的月色。

山坡上的松涛和竹籁,发出低柔如诉的轻响。羽裳站在清湖边,凝视着天边的孤月,眺望着白蒙蒙的月光。隐约起伏的山谷,凉风卷了过来,带着股怆测、寂寞的味道。一弯上弦月,忽隐忽现,那山谷层峦叠嶂,也跟着月色而变幻,时而清晰,时而朦胧。流萤在草丛中穿梭着,夜色怡人,星芒万丈,她半阖着眼睛,松懈地沐浴在那晚风里,沉寂的空气中,柏文的声音划破了此刻的宁静。

“羽裳,我得到了一个信息,但是我不确定。”

“是什么?”羽裳微微蹙起那对柳叶似的眉峰,眩惑地问。

“有一个女孩是我们企业一个茶农的女儿,与你妹妹同龄,今年刚好也是二十岁,她的前背上也有一颗胎记,也是从小被收养的。据说这个女孩儿也是和亲人走散了,但是具体是几岁失踪的,这个他们也不记得了。”

羽裳此刻心血沸腾,浑身的细胞便踊跃了起来,一层意外的、振奋的浪潮迅速淹没了她。这个所说的女孩完全与自己妹妹标准额度相似,这三个条件,她由此肯定,一定是云裳!世间上没有如此巧的巧合了。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瞬时有种油然而生的钦佩之意,这可是这段时间以来,听到最好的消息,她陷入欣喜若狂的世界不能自拔。

“柏文,快带我去见她!我要马上见到她!”她迫切地抓住柏文的手,眼神里盛出无限的激动。

他和煦沉着的面容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怅惘之色,他没有吐出一个字,眼神里只是盛出一种失落的、悲凉的意味。羽裳见柏文纹丝不动,她本能地问道:

“怎么了柏文?”

透过苍茫的月色,他面部的肌肉冷冷地抽搐着,脸上的神情愈加痛楚了。

“她——住得很远,在乡下……”柏文言语未尽,他的声音里有着风暴来临前的窒息与战栗。

他一览无遗地将心事集体暴露了出来,羽裳顿时眼光凄然,心绪震动,面部僵硬,嘴角泛出一丝冷冷的苍白。她知道是个非常不好的消息,仿佛已经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她惶惑地、小心翼翼地问:“柏文——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你说。”

“这个女孩儿得了——血癌末期,现在还躺卧在床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柏文艰涩地、生硬地开口。

话音刚落,羽裳顿然明眸满溢,两排羽扇状的睫毛被泪水濡湿了,此刻她神魂俱碎,神情哀戚。她深深地被这个残酷的现实震痛了!不!母亲等了十几年,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终日活在无尽的自责与懊悔中,老天为什么会如此残忍?为什么不给母亲丝毫弥补的机会?为什么?云裳一生命运多舛、曲折离奇,在她最最美好的年华,为什么老天要剥夺她的生命?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一时间,她心碎神伤、五内俱焚。人生就是这般世事无常,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她嘴里低低地念起杜秋娘描写的那首诗: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苦苦央求着柏文,带自己去乡下见这个“妹妹”一面,柏文连夜开着车前往偏远的乡下。次日晨光初露,晓雾弥蒙,这天雨露潮湿,一路上颠簸坎坷,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一路苍翠的树林,雨后夹含着泥土的芳香,他们熄火下车后,只见一间荒凄旧小的茅草屋,那个年近半百的茶农站在门外焦急地等候着。随后,将他二人带了进去,仿佛从草屋门口到“妹妹”的房间要很久很久,羽裳心跳加速着、战栗着,那张窘迫而绯红的脸颊持续火热着。

“这就是小女。”茶农指向床上的女孩。

这是一架小木床,两边的帷帐勾着床杆,那白色的帷子仔细一看,已经有数不清的灰尘了,那周边的墙壁已经脱落掉了好几层灰沙。那一方桌上,已经摇摇晃晃,木头早已经不结实了,颜色也褪黑了,看起来空洞贫寒。床前坐的是一位佝偻、面黄肌瘦的妇人,那脸部是僵硬与松弛的,高高的颧骨在脸颊凸起,褶子爬满了眼梢,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无情的痕迹。羽裳心想,可能这是妹妹的养母吧,陡然间,她觉得眼前这个妇人比自己的母亲更加苍老、更加憔悴。她的眼光骤然调向床沿上,看见躺着一个削弱瘦小的姑娘。那一床薄薄的被子紧紧地围绕着她,这女孩儿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枯无血色,头发凌乱不堪,那一双眼眸被一层又一层的黑眼圈重重地覆盖。这哪里像是一个桃李年华的女孩?那层层病容已经吞噬了她原有的青春靓丽。看到此处,羽裳那一对剪水双瞳凝注着热泪,渐渐地溢出眼眶了。她屏息了几秒钟,脸上的肌肉僵持住了,然后,很快恢复了自然,看似静止的一具身子前,依稀能听到浅浅的喘息声。

那妇人站起身来,直扑上羽裳,拉着她的衣袖,眼睛里蓄满了泪,愧疚地说道:“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不,不怪你伯母,我想看看她前背上的红星好吗?”她的声音是颤微微的。

那妇人点头,羽裳示意柏文暂时离开片刻。妇人轻轻倾斜着女孩的身子,将她那件白色的旗袍解开,在她的肩膀上,的的确确有一颗红色的胎记。羽裳怦然震动,放眼仔细瞧去,那红色的看似并不完全像一个星型的痕迹,可是再三看来,又类同于星型。羽裳一时惘然了,在纠结质疑的思潮里游离不定,脑子里纷纷乱乱、惶惶惑惑。妇人将这个女孩的身世经历向羽裳阐述了一遍,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把锐利的刀片,切割着她每寸肌肤。她肯定了,她完全认定了,她不再疑心了!妇人低低地呜咽说道:

“这孩子太苦了,她刚开始患病的时候,只是乏力、虚汗,可能是贫血,后来我们也没有引起重视。谁知道发现她流鼻血了以后,我们再去医院,医生说已经晚了。她告诉我说,她这样好长一段时间了,因为我们家境不好,她也不开口让我们为她治病,一拖再拖,就成了这个样子。青萍是三个孩子的大姐,她从小也没有念过书,打小帮着我做饭洗衣。我男人也是靠采摘茶那点薪水,家里四个孩子等着吃饭,好不容易,她总算遇到她失散多年的家人了,可是——都是我害了她呀,咱们家穷啊,她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得这病了啊!”

羽裳的心更加抽紧了,五脏六腑已然绞碎。云裳,可怜的云裳!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告知自己的母亲?就当她从来没有存在过吧,就当她还是那个下落不明的妹妹,就当她还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妹妹吧。

细雨开始飘起来,到处白茫茫、昏蒙蒙的一片,小路边的枯树仍然是潮湿的,褐色的树干似乎可以挤得出水来。远处的山、树木都已隐进了朝色和雨雾里。柏文与羽裳停坐在一处屋檐下,空气凝结着……草丛里有一只纺织娘在低唱,河面慢悠悠地荡过了一只小船,静谧的湖水中蛰伏着许多看似不太静谧的东西,连呼吸都不轻松平静。柏文深知羽裳心里的悲怆,他急忙握住羽裳的双手,诚挚地说:

“羽裳,我们带青萍回上海,将她安顿在华山医院。虽然是末期,但是我想还是让她接受治疗,最起码缓解一下她的痛苦。羽裳,钱的事你不用担心,这个由我来处理。”

她心里掠过一阵感激与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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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喃喃地低语:“谢谢你柏文,可是,我不能用你的钱,她是我的妹妹,怎么一切能由你承担?”

“难道他只是你的妹妹?不是我的妹妹吗?你有困难我不帮助,那我还配做你的爱人吗?其实,在告诉你青萍患病之前,我心里就是这么安排的。无论如何,最起码让她接受好的治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躺在那儿等死,这是我想到最好的弥补办法。羽裳,我要你快乐,自打我们认识以来,你最初始终不敢直面于我的感情,前面芥蒂一个梓君,让我们彼此铸成了一道心墙。其次门第悬殊的关系,你母亲始终质疑我的人格,这下,好不容易找到失散多年的妹妹,可是她又……这继而连三不顺的事,让你整个人都沉沦了。羽裳,听我的安排好吗?”他郑重地说道。

羽裳幽柔地望着柏文,整个焕着光彩的脸庞凝聚着炙热的目光,她俯靠在柏文的胸前,悠悠地叹息着,心里反复地低语:“柏文,你真好!柏文,以后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树头雨褪嫣红,露珠犹存,仿佛一阵花叶的簌簌声惊醒了青萍,她终于张开了那一对疲惫的眸子,虽然面如死灰,苍白不堪,可这个女孩一看就是惹人怜爱的。她望向床前这一对陌生的男女,眼神里闪耀着无尽的惶惑与疑问,那窦太太紧握住她的手,低低地细语:

“青萍啊,这是你的亲生姐姐,她终于找到你了!你不是做梦都想有这么一天吗?”

她顿然觉得胸口猛地震动,有些昏昏然,眼前金星乱迸,她微微地颤栗着,一滚热浪直冲上了她的胸口与喉咙,窜进鼻头,再到脸颊,再到眼眸,这一股不知名的红潮已遍布全身,她感觉整个身体被烧得好烫好烫,那一串泫然欲涕的泪珠在眼里萦绕着、盘旋着,她的眼神定定地落在羽裳身上。

“云裳!云裳!我的妹妹!”她喉咙更咽,激动地、歉疚地叫道:

青萍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着,那散发着红光的瞳孔中闪烁着疑惧和骇然的光芒。半响,她才开口:“你——你真的是我姐姐吗?”她的声音寒彻、冰冷。

“是啊,云裳,你知道吗?母亲这么多年一直很想你,跟姐姐回上海好吗?”

她摇摇头,滚大的泪水纵横沿颊奔落,顺着鼻梁洒下嘴唇,她喑哑地、悲天悯人地说道:“已经太晚了,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如果你真的是我姐姐,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我?”

羽裳脸上浮起一抹自惭形秽的潮红,她颤动着、内疚着……是啊,为什么不早一点找到她呢?不然云裳何至于会得这种病?她一把抱住她,急促而颤抖道:“云裳,听姐姐的话,跟姐姐一起回上海。上海有更好的药物医疗设备,千万不要放弃你自己好吗?姐姐知道,你敬重养你的父母,等你病情好转以后,把窦老伯和窦太太一起接到上海好吗?”

她冷冷地从齿缝中迸出一句:“我不叫云裳,我叫青萍,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羽裳对视着她,她带泪的眸子,盛满了无尽的委屈和痛楚。她脆弱得像一根小草,禁不起一点儿风雨的摧折,但那个性里又有一股强韧的力量。她知道,即使把她磨成了粉,烧成了灰,也拿她无可奈何的。

“不管你叫云裳还是叫青萍,你都是我的妹妹,是我一母同生的亲生妹妹。我们身上流着金家的血液,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我知道你的心里有气、有怨、有恨,听姐姐的话好吗?让我在上海把你安顿下来,接受好的治疗。”她字字珠玑,清脆而具有压伏所有声音的力量。

青萍接触到羽裳那对充满了关切、挚情的眸子,眼前这个“姐姐”是来向自己“赎罪”的,向自己“忏悔”的,更是全心全力地来弥补自己的。青萍心里掠过一阵激荡,这对眼睛把她从一个深深的、寒彻的冰窖中拉起来了,纵使有怨有恨,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的的确确被眼前这个“姐姐”的真情所打动了。下午,柏文羽裳带着青萍拜别了窦氏夫妇以及那几个弟妹。

礼拜一,柏文羽裳向工厂告假,将青萍安顿在了华山医院,柏文特地为她展开了一间奢豪病房,这边,医生护士照料得细心有加。经过几天的液体的进输,每日三餐,柏文都令彭家丫鬟将营养菜肴准时送到医院。羽裳细腻地喂食着她,病房里充塞着一片笑语声,像风铃的清脆,柔美如歌。青萍那久违的笑意投射在她那张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是那种幸福的笑!渐渐地,羽裳看着青萍安稳地沉浸了梦乡,她方才离开,并督促护工小姐细心看照。

过了几日,晚上彭太太一个人在客厅踱来踱去,她总觉得柏文这几天的言行比较异常,这个点了,居然也没回来。虽然她自己与若柳关系严重破裂,但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终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是横眉竖目,互相咄咄逼人,也不是办法。康文随着婉姿离去,至今不归。若柳试图与彭太太化干戈为玉帛,她低眉敛目、轻柔如丝地问道:“妈,您在等柏文吧?”

彭太太骤然抬起头,只见若柳白皙的脸上涌上了一阵红晕,带着强烈的自惭形秽,站立在大红地毯的楼梯上。她索性也缩放了自己那份冷傲的气焰,轻描淡写说道:“哦,你知道?”说完,她又接口:“这段时间,柏文老是神神秘秘的,令我担心。”

若柳默认点点头,她心想,婆婆就是偏心,心里除了柏文就是宇文,几时关心过康文和自己?她也知道康文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做母亲的,也不知道管教自己的儿子,放着貌美贞静的妻子不要,就爱出去风花雪月。哼,还跟一个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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