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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听父亲说,我以前有两个姑妈,一个姑妈因为爱偷吃,后来夭折了。那时爷爷还健在时,家庭虽然略有盈余,但也仅仅只是填饱肚子而已。六月大热天,家里煮了一大锅牛骨头,面黄肌瘦的姑妈偷了几块,不顾滚烫揣到怀中,跑到老屋边竹林里狠命地啃,被爷爷发现,用竹条赶出了家门。
家里老人对姑妈的死,总是讳莫如深,似乎没人愿意主动去提及她。
我还有一个小一点的姑妈,在很小时候就送人了。因为爷爷去世早,家道中落,奶奶靠给寨上大户人家打短工、佃种山田养活我父亲他们四兄弟。一家五口人嗷嗷待哺,全靠奶奶一双手。后来实在是吃不饱,小姑妈最终只有送给邻寨有富余粮食可养活她的人家。
文斗寨上的人,历来对粮食都有着一份极其特殊的感情,对饥饿也同样刻骨铭心。
小姑妈送了人,却因祸得福,能吃饱饭活了下来,后来嫁到一个叫阳爱的地方,生子持家。小姑妈尽管埋怨奶奶当年心狠把她送人,却也感恩自己因此能活下来,死前叮嘱自己儿子,一定要去认舅家。就这样,我家族里但凡有红百喜事,必通知阳爱大表哥,大表哥也每次必来。
我记得三伯父去世时,大表嫂带个嫩崽来奔丧。整个人看上去黄怏怏的,总像生病了一样。
大表嫂那时候特别喜欢嚼生米,她口袋里似乎总揣着一穗稻谷,一闲下来就把手放进口袋,然后掏出一粒稻谷,“嘎嘣”一声,就变成了一粒米丢进嘴里……。
这个动作极其熟练,常常看得我们目瞪口呆。我常躲在母亲身边,拿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大表嫂怎样把一粒稻谷在指甲间变成一粒米,然后又有滋有味地咀嚼的样子。
大表嫂来自山外,她的这一切动作,在我眼里都是新奇的。
大表嫂一边剥着稻谷,一边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候她一坐下来,不一会儿功夫,面前就有一地糠。
母亲却认为大表嫂这样剥稻谷麻烦,就去仓房米桶中抓了一把生米给大表嫂,但大表嫂却死活也不肯接收,依然坚持一粒一粒地剥着吃。
我那时候真不阴白一穗稻谷和一把米有什么区别,直到现在也还弄不阴白。但每每大表嫂走后,母亲和几个伯母都在谈论这件事,且谈论时还有意避开我们小孩子。
有一次我也偷偷把一穗稻谷放在口袋里,然后剥着吃。果然,真香。但没想到却被母亲发现了,少不得挨一顿臭骂。从此,就再也不敢了。
再后来,还有一两次机会见到大表嫂。我特地注意观察,她已经不再嚼生米,脸色逐渐红润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和以前简直判若两样。。
“嚼生米不好”,母亲说。至于为什么不好,她没说,只是悄悄地叹气。
我便不再追问下去。不过,我也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一点什么,似乎与大姑妈的死和小姑妈的送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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