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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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唐慢书说出那句“是因为我出身苏家,他才勉强给姓苏的人几分面子，叫你一句哥哥”时，苏纪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反驳道“不可能！苏家从来没亏待过苏绥，我爸妈将他视如己出抚养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是因为这么可笑的原因！”

他打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唐慢书嘴里所说的,虽然知道以这人的身份地位,不至于说些假话哄骗自己，可要是让苏纪承认苏绥对他一点留念、一点在意都没有，那还不如直接叫他去死。

唐慢书淡淡的扫了苏纪一眼,这句话的确是他自己伪造的,可那又怎样，就算是伪造,这人不也一样分辨不出来真假吗？

分不出真假的假话，那就是真话。

他的眼底划过一抹嘲讽,低声笑道“没有亏待？这话说出来,恐怕连你自己都说服不了吧。”

唐慢书不愧沉浮商海玩弄人心这么多年,仅仅一句话,就让心中有愧的苏纪无从辩驳。

他本来想说,苏绥和自己父母的关系一向都很不错，单凭这个,唐慢书说的那句话也站不住脚。

可是话到嘴边，苏纪又想起了昨晚在求婚仪式之后发生的事，整个过程中，苏绥都没有拿正眼瞧过苏家人。

变化早在不经意间悄然种下,每一个和从前不同的细节都在提醒着苏纪,苏绥是真的想要彻彻底底的脱离苏家。

只是原先的苏纪,根本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变化。他犯了和林望景如出一辙的错误,高高在上的认为苏绥会始终不变。

可世界上哪里会有始终不变的东西，何况人心最是善变。

见苏纪不说话，唐慢书又继续添了把干柴，让火烧得更旺“况且，你不是很想知道宁清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吗？事实的真相会让你明白，你所以为的苏家对苏绥有大恩大德，只不过是鳄鱼的眼泪。别说让人感激，简直是令人作呕。”

但到了这一刻，对于苏纪来说，比起此前一直很想知道的真相，苏绥是因为唐慢书才对自己那么好、那么不计前嫌这件事，显然更加重要，占据了他的所有心神。

如果真如唐慢书所说，苏绥对自己的那点好全是因为他，因为爱屋及乌这种可笑的情感投射，苏纪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再面对眼前的一切。

他的世界原本就又小又挤，勉强只能塞得下一个苏绥，无论是一开始的喜欢也好，后来的恨意和怨愤也罢，不管苏纪承不承认，苏绥于他而言都是最重要的存在。

而如今另一个男人却来告诉他，就连这唯一重要的东西都是不存在的。过去种种，爱恨是非，好像在这三言两语里全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苏纪低着头，忽然之间就笑出了声，是那种绝望中又带着点自嘲的笑，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捂着脸哈哈大笑，肩膀一抽一抽的耸动着，要不是听到他的笑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掩面痛哭。

苏纪透过指缝看向唐慢书，男人一身正装，气质儒雅，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最成熟、最风华正茂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却对着自己说出了那么斩钉截铁、又残忍至极的话，偏偏苏纪还不得不相信他——

难不成，让他亲自去问苏绥吗？

亲自去问一个，被自己无数次伤害过、无数次贬低过的人？

先不提苏纪哪里有那个脸敢去问，他曾亲自给苏绥下过定义，骂他是一个骗子。如今却要反过头，去问一个被自己盖章骗子的人，问他到底对自己抱以何种态度？

这未免也太魔幻、太可笑了。

苏纪无论如何都没法张口去问，他心中不只有愧疚，还有害怕、有惧意。所以这一局，他只能输，输的彻彻底底。

但令其更加绝望的，还在后面。唐慢书欣赏够了苏纪一瞬间就颓废衰败的表情，这才慢悠悠的将苏华东、黄月琴和宁清的前尘往事一五一十的娓娓道来，也将苏纪彻底的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再也不可得见天日。

其实要仔细讲来，这段旧事并没有什么新奇的，甚至不输电视剧的狗血与俗套。

宁清出生于书香门第，在她上头还有个从福利院收养的姐姐。两个女孩自小一块长大，感情非常要好，从小学到大学，一路都是互相扶持着走过。

但既然是书香门第，自然就有各种条条框框的规矩，尤其是对于亲生女儿，宁家父母怀抱的期望更大。从宁清出生开始，他们就为女儿计划好了未来的一生，包括培养什么样的兴趣爱好、选择什么样的学科、就读什么样的大学等等。甚至就连嫁给什么样的人，也早就自作主张的定下婚约，只待宁清年龄一到，就可以马上结婚。

而这个联姻对象，就是苏华东。

宁清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未来会踏入什么样的人生轨迹，她被教养的性格温顺、乖巧听话，前十几年都按照父母的要求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他们最得意的作品。除了不喜欢那个联姻对象以外，其实并没有生出什么反抗的心理。

一切的转折在于苏云的出现，就是这个风一样叛逆又出格的少年，给宁清平淡的如同一潭死水的生活带去了惊喜和波澜。

少女的爱意来得那么突然，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忘在山涧野谷的种子，忽然在一片野草里开出了一朵娇贵清纯的百合花。

如同阴狠孤僻的少年周路阳会在刹那间对温润柔软的少年苏绥一见钟情那样，乖乖女宁清也在刹那间对赛车手苏云一见钟情了。

再或者说，是双向奔赴的一见钟情。

他们互相吸引，互相心动，少年少女的第一次对视便已唤起爱情的潮汐。

沉寂了十多年的勇气和叛逆仿佛在一夜间被热情如火的苏云唤醒，宁清开始撕下自己那些乖乖女的标签。

他们瞒着所有人，瞒着整个世界谈起了恋爱。

宁清被苏云自由的灵魂深深吸引，人生头一次体验到爱情就是这么的轰轰烈烈。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在按部就班的生活之外，还有那么多新奇快乐的经历。

尝到过自由的滋味后，宁清开始不满足于曾经被安排好了的、一潭死水的人生。

可她到底是身有婚约的大小姐，而苏云只是一个在当时那个年代被看作异类的社会流氓，这样的爱情在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什么美好的结局。

两个人的恋情很快便败露，他们亲密拥抱、接吻的照片被散播的到处都是，在那个还比较保守的时代，这显然不只是男女之间谈谈恋爱那么简单，往严重点说，这叫败坏校园风气、叫乱搞男女关系。更何况苏云还不是本校的学生，虽然他职业是赛车手，但谁认啊！没在读书、没有一份正经工作，岂不就相当于社会闲散人员？

高材生乖乖女竟然和一个街头闲散刺头谈恋爱，还那么越界，在学生和老师们看来，简直就无法想象，影响非常严重。

最重要的是，宁清还有婚约啊！即便她对苏华东根本一点感情都没有，可两家关系摆在那里，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考虑到宁清的家庭背景，学校并不敢把她怎么样，但事情闹得这么大，宁父宁母必然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了。没想到一向又乖又听话的女儿竟然跟个小流氓在一起鬼混，甚至有可能已经发生过关系了，这把古板保守的夫妻俩气得不轻，再加上苏家找上门来讨要说法，双方联合着就想逼宁清跟苏云分手。

可原本柔柔弱弱的女孩，这一次却不知道从哪里暴发出的那么大勇气，硬是一个人面对四个长辈的威逼利诱、软硬皆施都不肯松口。她穿着仙气的白裙子，眼神却像一把旷野里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勇敢的争取着自己的自由。

“自由？”

宁父冷冷一笑，完全不近人情“自由是什么？自由能让那个穷小子给你买别墅、买宝马？自由能让你穿着几万块的裙子在这里跟父母顶嘴？自由能让你衣食无忧、生活安稳？”

苏华东从小就喜欢宁清，对于这门亲事无比满意，也跟着劝“清清，那个野小子有什么好的？他就是仗着长得帅点，会些花言巧语，把你们这些乖乖女哄得团团转，你千万不要上当受骗。”

就连一直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姐姐黄月琴，竟然也叛变阵线，苦口婆心的劝她不要意气用事，伤了爸妈的心“那个男人给不了你幸福，他这样的人只是图一时新鲜。你要听爸妈的话，趁早和他分了吧。”

宁清只是白甜，她不傻，看着一脸真诚担忧的黄月琴，心里却一阵阵的发寒。

她和苏云悄悄谈恋爱的事，就只有姐姐黄月琴一个人知道，也只有她能够拍得了那些照片。

整件事到底是谁在背后策划，简直是一目了然。

但她不明白，自己和黄月琴从来都没闹过矛盾，更没有吵过架，按理说她应该没有任何立场做下这件事，可事实就是这么发生了。

一直以来依赖信任的姐姐，居然在背地里四处散播自己和苏云的亲密照，伙同宁父宁母和苏家人逼迫自己跟苏云分手，她根本就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亲密无间的人却狠狠地捅了自己一刀，这让宁清原本就有些失控的情绪直接爆发了。

她指着父母、指着黄月琴、指着苏华东、指着在场的所有人，一个生活环境里从来没机会接触到底层社会的大小姐，嘴里却冒出了一句又一句的脏话，直把在场众人都给骂懵了。

“我就是要和苏云那个臭流氓谈恋爱！我要跟他亲嘴要跟他上床，要跟他过一辈子！！”

“我就图他会花言巧语哄我开心，就图他长得帅，比你们这些歪瓜裂枣帅多了！苏云就是世界上最帅的男人！”

“我为什么要听话？我听了二十年的话还不够吗？！听话能他妈的当饭吃、能让我快乐吗？”

“让我跟苏华东结婚，还不如让我去死！我宁清就是死也不会跟他结婚！”

“你们都姓苏，但我就是宁愿跟一个小流氓小混混，我也不跟苏家大少爷！”

宁清噼里啪啦一通骂完，也不管众人反应，转身跑上楼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谁来敲门都不肯出来，用绝食来抗争这桩荒唐离谱的婚约。

宁父循规蹈矩的过了一辈子，哪里见得这个，当场就被叛逆期迟来的女儿气得两眼发黑，得靠人扶着才不至于往后栽倒。

宁母也淌眼抹泪的，直呼自己养了个不孝子。

苏家父母又尴尬又恼羞成怒，被一个小辈这么羞辱，哪能轻易了事？他们要求宁家必须给出一个说法。

而苏华东更是被宁清那句“你们都姓苏，但我就是宁愿跟一个小流氓小混混，我也不跟苏家大少爷！”刺激得不轻。

苏华东打小就喜欢宁清，奈何郎有情妾无意，不管他对她怎么好，宁清从始至终都是拒绝的姿态。而这次，她居然为了一个野小子如此羞辱自己，苏华东再怎么样，那也是苏家大少爷，被周围人捧着宠着长大的，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他就是再喜欢宁清，也忍不了这次发生的事。

于是恼羞成怒之下，竟然提出未免夜长梦多，干脆让宁清休学，直接嫁到苏家。

苏华东想尽早将这门婚事定下来，绝了她想和苏云在一起的念头。

一开始，宁父宁母当然是拒绝的，他们好不容易培养出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怎么能够大学读到一半就不读了，跑去跟人结婚呢？

但苏家不肯让步，势必要讨回个说法。宁家虽然有些地位，可毕竟只是书香门第，比起权势财力来说，差了苏家很大一截。他们自然顶不住来自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所施加的压力，竟然真的同意了苏华东的提议，强迫宁清退学，嫁到苏家去，完成这门婚事。

可笑的是，口口声声说宁清只是一时热度坚持不了多久的宁父宁母，自己在苏家的压迫下却很快妥协。

苏华东满心欢喜，以为这次终于能够把喜欢多年的女神娶回家，却不曾想，就在宁父宁母去学校办理了退学申请的第二天，宁清便不翼而飞，整个宁家都找不到她的人——

她逃婚了！

宁清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绝食，谁劝都不肯出来，导致宁父宁母和黄月琴都掉以轻心，以为她会一直乖乖的待在自己房间，却没想到这个连独自一人去旅游都没有过的人，竟然鼓起勇气，抛下只要嫁给苏华东就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为了个没有稳定收入来源的赛车手逃婚私奔了。

这一出无论是对苏家还是对宁家来说都是奇耻大辱，谁都不敢对外宣传这件事，个个都愁的焦头烂额，最后商量出来的结果居然是让黄月琴代替宁清完成这门婚约，嫁给苏华东。

而宁清，则对外宣称她出国了。从此以后闭口不提，就当没有这样一个女儿。

黄月琴心里放着一个她不敢说出口的人，她爱那个漂亮灵动的女孩，可这样的爱在当时为世人所不容，她只能深深地将这份爱藏在心底。

因而，黄月琴对苏华东自然也没有什么感情，不愿意与其联姻。可她却没有宁清那个胆量和勇气，敢勇于正面抗争，最后也不得不无奈的接受了这个安排。

而苏华东经历未婚妻逃婚，已经心灰意冷，是谁都无所谓。

两人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凑合在了一起，最开始那一两年里，他们相敬如宾，彼此间生疏礼貌的如同陌生人。

苏纪的出生则完全是个意外，黄月琴和苏华东都在宁清生日那一天喝醉了。意乱情迷之下，这才有了苏纪。

但对于这个突然降临的孩子，两个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他们本来想打掉的，但转念一想，婚也结了，以后总要有个孩子作为交代，这才将苏纪留了下来。

一开始本来就是因为担心是酒后怀上的，害怕会有什么不好才想打掉。但决定留下来后，他们就将胎儿有可能在发育过程中发生畸形的担忧抛在了脑后，想的只有怎么快点交差。

毫不意外，苏纪是在没有任何人期待的情况下降生的，他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没有因为父母不负责任的选择而落得个什么终生残疾。

故事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了。后续则是苏纪都知道的内容苏云发生意外，宁清带着心理出了问题的儿子四处奔波，被同样一直爱慕她的林立风找到。但好景不长，林立风的妻子因为怀疑两人有染，而带人上门恐吓威胁。宁清走投无路，选择了打电话给苏华东寻求帮助。她也知道，这通电话打出去后有可能一辈子都再也逃不开苏家，但看着怀里哭得可怜兮兮的苏绥，宁清别无方法，只能这么做。

苏绥十四岁那年，在苏家忍辱负重了十年的宁清，终于找到了机会，联系上了唐家，将孩子交给唐慢书照顾后，独自一人踏上了去往异国他乡的路。

她其实可以留下来，唐家还不至于养不起一对孤儿寡母。可宁清生性善良，也生有倔强的骨头。她不愿意太过于麻烦唐慢书，不想欠其太多的人情，更不愿意一辈子都靠依附他人而活。

何况只要多待在国内一天，自己被找到的几率也就更多一分。

所以，宁清选择了替唐慢书做事，想要凭借自己的能力在国外站稳脚跟，到时候好把儿子一起接出国生活。她这一生，前十八年为了父母而活，桃李年华为了自由和爱情而活，后来的几十年里为了苏绥而活——

但细细数来，除此之外，这个女人也是在为自己而活。

无论是作为一个女孩儿还是母亲，她都是勇敢且坚强的。

宁清没有想过伤害任何人，她终其一生都在善良的寻找着自己的出路。

而真正犯下过错误，伤害过她的苏华东和黄月琴，看似人生美满、收获颇丰，实则才是最懦弱、最不敢抗争的人。

他们没有勇气争破一切，所以他们永远也无法让宁清爱上自己，更无法把宁清绑在身边。

所谓的补偿、道歉、悔恨，只是苏华东和黄月琴应该要做的。他们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爱而不得四个字，其中的苦涩、疼痛、难忍，都是该一一承受的。

“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怎么样，还算满意吗？”

唐慢书扶了扶镜框，看向愣怔在原地、好像傻了一样的苏纪，漆黑的眼睛中带着些若有似无的嘲弄。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苏纪就和他父母一样，又蠢又笨。

面对唐慢书有些尖锐的问题，苏纪心乱如麻，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满意？谁会满意自己的父母竟然是毁掉别人人生的罪魁祸首？

不满意？这可是他亲自求了一遍又一遍的答案。

苏纪只觉得自己仿佛被这所谓的真相架在了火上烤，就连藏匿在最深处的灵魂都在炙热的火焰前无所遁形。

站在他的角度看唐慢书，这是一个独立于林、苏两家之外的人，更是一手撑起唐家，缔造了无数个商业传奇的金融巨鳄。旁的人一提及，便是满脸的敬佩乃至于敬畏。他足够权威、足够客观，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必要因为和苏绥的收养关系而撒谎抹黑苏华东和黄月琴。

无论是单独问他的那对好父母，还是单独问苏绥或者宁清，都难免有偏信一家之言的倾向。

只有从唐慢书这里获得的答案，才有可能是最正确、最公正的那一份。

可就是这份答案，由苏纪亲自求来，也由他亲手将自己判处死刑。

他本来以为自己是一个笑话，却没想到，整个苏家都是一个笑话。过去十多年的爱恨交加、迁怒怨愤，统统都是一个巨大的笑话。

唐慢书一定知道苏纪回答不上来自己的问题，可他就是故意要问，故意要将他置于那个无处可逃的绝境。

这时候再返回去看苏纪前几分钟说过的话，会显得那样的没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