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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囚室如同一口宽敞的棺材,徐小莲闻到身体里溢出死亡的味道,自觉是一具尚未离魂的腐尸。

回顾这一生异常坎坷又似乎非常简单,从没为选择烦恼过,因为根本没得选,从头到尾只两种模式,要么挣扎着生存,要么赶着去死。

佛家说今生受苦还债,来世得享安乐,她希望下辈子能多点选择。

牢门开了,那些不肯放她解脱的人还想将折磨进行到底。她安然地合着双眼,准备还最后的债。

萧其臻吩咐郎中“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让她保持片刻清醒,能回答本官的问题就好。”

郎中应诺着,取出艾绒搓成拇指头大小的小尖塔,撩开被褥,解开徐小莲的衣衫,将点燃的艾塔放在她胸腹几处大穴上炙烤。这是靠外力激发病人体内剩余的阳气,以杀鸡取卵的方式换得回光返照。

皮肉被烧灼的剧痛迫使徐小莲已报废的身体微微颤抖挣扎,睁开眼睛含恨注视那黑心的官员。

萧其臻神情酷似铁面判官,严诮道“徐小莲,本官知你一心求死,现在来是想通知你一件事。”

他身后的两名差役抖开四套血衣,分别是一个男人一个妇人和两个孩童的。

徐小莲布满血丝的眼球高高突起,屡战失利的惊恐一举冲垮了她的防御。

“认出来了吧,这是从你父母和两个弟弟尸体上扒下来的。昨晚本官派人去宛平县狱提拿他们,转运途中几个刺客冲出来,把他们全部杀死了。”

柳竹秋看准家人是徐小莲唯一软肋,写信让萧其臻安排这场骗局,争取在她死前套出口供。

萧其臻密切观察徐小莲,超强的忍耐力将这女人武装得刀枪难入,在以往的对峙中他软硬兼施费尽口舌也没能在她坚硬的外壳上砸出缝隙,眼下她的定力终于开裂,震惊、悲痛、困惑、愤怒四散而出,主动权转到他手中。

“小莲,不用本官提醒你也该知道你的家人是被那伙歹人灭口的。你以为替他们卖命就能换来你父母弟弟的富足安乐,也不想想恶人为求万无一失,岂能容你家人活命?你如今是真的一无所有了,但还能死得无牵无挂吗?”

徐小莲面容扭曲,裂开长满溃疡的嘴,稍迟哭声才艰难地爬出来。

萧其臻抓紧敲打“你现在供出指使者,本官还可以替你们报仇,让你到了那边能对家人们有个交代。”

徐小莲被击中念头,忙拼命点头,奋力扯开嘶哑的喉咙。

“我说……我说……都是黄国纪叫我做的。”

“黄国纪!?这三个字怎么写?”

徐小莲在官宦人家做了一年妾婢,多少识得几个字,也曾在与那男人欢好时问过他名姓的写法,勉力答道“黄金的黄,国家的国,年纪的纪。”

这名字如电光火石穿透萧其臻的记忆,不久前东宫旗手余有声全家被烧死,他勘察现场时在余有声床下的石板上发现死者生前刻下的字迹“杀我者,黄国纪。”

这几起凶案会是同一人所为吗?

他蹲在床前催问“黄国纪是什么人?”

小莲费力地从喘息间挤出字句“就是那天在山上想要杀我的人。”

“他为何不在庵内将你灭口?”

“……他一直叫我伺候他,我跟他求情,他答应放我条生路,叫我舅舅拐了个女人来杀掉,然后冒充我。后来你们追到清净庵,他说再不能饶我了。我求他给我留个全尸,他就想勒死我。”

“你们是怎么杀害白大人的?”

“我在白老爷的香炉里放了迷药,等他晕过去,就用浸了水的绵纸将他捂死,再往他嘴里灌毒酒。”

作案手法与他们之前推测的差不多,萧其臻见她油尽灯枯,忙挑要紧的问。

“黄国纪是什么时候教你诬陷柳大人的?”

“来这儿以后。”

“牢内看守严密,他怎么传消息进来?”

“那天我吃饭时在汤碗里刨出个蜡丸,里面包着他写给我的信。他说我若不照他说的做就杀死我全家。”

监狱只在看守环节严防死守,却忽略了伙房这个部门,叫歹人钻了空子。

萧其臻再靠近些以便能听清她风中残烛般迅速减弱的声音。

“你知道黄国纪在哪儿吗?”

“不、不知……”

“那他是何时找上你的?”

“是我舅舅带他来的……”

徐小莲觉得肺被压扁,空气像凝固了,怎么也抽不进喉咙。她恍惚看到伸着火红长舌的无常漂浮走来,恐悚地挥舞双手抵抗,偶然碰到萧其臻的衣袖,当做救命稻草死死拽住。

“大、大人……帮我报仇……”

“小莲!”

萧其臻眼看徐小莲双目暴睁,舌头像被鬼差的钩子勾住似的不住往外驽,急命郎中施救。

郎中手忙脚乱鼓捣,哪里能够奏效?顷刻间,徐小莲便定睛吐舌僵直不动了。

萧其臻让衙役们善后,即刻召集伙房的厨子帮工进行审问,一顿板子下去正事没查到,倒审出一堆偷摸扒窃的小猫腻。

最后火头交代,前几天有个老乡送了他十二两银子的敬仪,说想在伙房谋份差事。他便让他进来做帮工,大约是嫌活儿太累,只干了三天便不来了。

那老乡是他在赌坊认识的,通共接触了四五次,压根不清楚对方来历。

萧其臻带人查抄了那家黑赌坊,赌坊的人也都对那平平无奇的“老乡”没印象,雨滴入海,从何寻找?

萧其臻又亲自审问徐家人,他们也不知道黄国纪是谁,只说当初把小莲交给严季发卖,严季给了他们二十两银子,说人被卖到了刑部侍郎梁怀梦府上,别的一概不晓。

柳尧章看完他的回信,对柳竹秋说“徐小莲虽说招认了,可曹怀恩等人定会说病人临终前神智昏聩,说的话不能做为证言。载驰兄又没抓到那递消息的人,调查还是难以推进啊。”

柳竹秋先给萧其臻写了回信,封好交给郭四,叮嘱“请萧大人先别对外透露徐小莲的证词,再严密看管徐家人,提防歹人真去灭口。”

郭四说“我家大人已把徐家人转移到安全地方,叫人日夜守护,再不会出差错。就是下一步该怎么办,还请温孝廉示下。”

柳竹秋说“容我想想,你且回去,明日晚间再来。”

她已找到方向,等郭四走后先同三哥商量。

“我昨天在公堂上向那伙恶少提了三个问题,只前面两个是为自己澄清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在试探他们。他们在证词里将当天的情形描述得那般详尽,又能整齐回答出宴会上使用的食具样式,说明这场聚会是真实存在的。”

柳尧章省悟“对,他们一起饮宴是真的,谎称你也出席,好叫人难辨真假。”

“聚会是真的,那聚会日期七月初三估计也是真的,否则不好圆谎。你还记得歹人伪造的白老爷的遗书吗?上面写到白老爷七月初二日去礼部右侍郎薛汝春家偷盗考题。这两个日子挨在一起,难道只是巧合?”

“你怀疑歹人七月初二在薛汝春那里得到考题,第二天就卖给了金宏斌等人?”

“嗯。”

“那要如何查找卖题人和相关证据?”

这问题看似大海捞针,实际只要找对门路也非难事。

京城里有一张四通八达的情报网,触角遍布大街小巷。士农工商,贵族平民都在其监控中,掌管这张网的老蜘蛛正是东厂督主张选志。

第二天本是柳竹秋执教的日子,她早早来到张家查问张体乾功课。

张体乾听说老师又被卷入舞弊案,正为其担心,可见面后柳竹秋不许他提与课业无关的事,等到下课后才把他叫到跟前,问他张选志几时回府。

张体乾难过道“学生不敢欺瞒先生,我家太爷因您近来吃了大官司,怕受牵连,特地嘱咐学生,说您若问起,就说他这阵子公务繁忙,没空回家。”

柳竹秋大度地笑了笑“我这祸事委实不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张厂公回避我也是情理使然。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张体乾一口气憋了老久,总算能发出来“学生头上只排着五位尊长,天地君亲师,太爷以下就是先生您了。若能为您分忧,学生当效犬马之劳!”

柳竹秋自认办过许多一本万利的买卖,包括收这个学生,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器重,让他先帮忙把张选志引回来。

张选志听说孙儿腹痛难忍,急忙告假出宫,回家时顾不得换下官服,匆匆直入张体乾卧房,见他盖着厚被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人也是清醒的,大气方透出来,上前关问“乾儿,他们说你肚子痛得厉害,现在如何了?”

张体乾弱声弱气道“孙儿早上吃了一块放凉的黄霜乳饼,想是积在肚里化不开,刚在学堂里吹了阵冷风,上腹突然绞痛,是以惊了太爷的驾。”

张选志听旁边伺候的仆人说大夫已来瞧过,并无大碍,这才放心坐下,摘掉帽子,擦着头上的冷汗,冲孙子苦嚷“你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那冷牛乳最伤脾胃,你大冬天吃了还跑去吹冷风,不是找死么?也不想想我一把年纪还在辛勤当差,都是为了谁?”

张体乾忙欲起身磕头谢罪,被祖父按回枕头上。

“好好躺着,当心再冒了风。”

张体乾等祖父细心地为他掖好被子,说“孙儿刚才疼得要死,全靠温先生当场扎了两针,方镇住痛,否则定要晕死过去。”

张选志知道温霄寒精通针灸术,听说他救了爱孙,心中不能不感动,但还没做雪中送炭的打算。见张体乾无事就想趁早开溜,柳竹秋抢先到了。

“晚生见过张厂公。”

她笑容可掬地行礼,张选志不能摆冷脸,只好和气接待,请她去偏厅吃茶。

柳竹秋不兜圈子,直言不讳地向他求助。

张选志面犯难色“先生莫怪咱家凉薄,柳邦彦现是钦犯,除非你能找到确凿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否则神仙也难帮他脱罪。本来这种案子历来是东厂负责审理,这次为什么没让我们插手?就因为朝中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孙儿的塾师,也清楚你和柳家的关系,陛下于是才有意让咱家避嫌。这种情形下叫咱家如何帮你呢?”

柳竹秋忙说“别的都不敢劳烦公公,只想求您行个方便。”

“什么方便?”

“晚生听说东厂上下监察,每日都会将搜集到的情报编写成册,归档保存,至少等三年过后才会销毁。”

“是有这么回事。”

“晚生想去查阅东厂的侦查日志,恳请公公准许。”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张选志本想深入询问,又怕知道得多了恐于己不利,圆滑道“此事虽不合条令,但咱家还担待得起,那先生准备何时去呢?”

“今日可否?”

张选志故意犹豫许久,以显示这份人情之厚重,叹道“使得,那咱家这便安排人送你过去,还请切记,勿要对外声张。”

东厂衙门设在东安门北,每月初一数百厂役在这儿抽签领取任务。

监视各大衙门,牢狱拷讯的叫“听记”。

监视官员和各城门缉访的叫“坐记”。

其余监视民间大情要闻,街谈巷议的叫“打事件”。

每个厂役手底下都养着几百眼线,多数是流氓无赖,名为“打桩”。这些人分布广泛,消息灵通,连老百姓家争鸡骂狗的琐事都会上报,。

柳竹秋来到东厂衙门,从南侧小门入内,来接应的人递上一条黑布,叫她蒙住眼睛。

“公署重地向来不许外人入内,还请先生海涵。”

这地方是全国的特务枢纽,机密甚多,若看了不该看的反而有害。

柳竹秋配合地扎好黑布,握住他递来的细木棍,跟着他左转右转,又向下走了一大截蜿蜒的石阶。闻到空气里潮湿的霉臭气越来越浓,料想已进入衙门地下的密室了。

走到一个所在,那人叫停步,摘下她的眼罩。

眼珠重见光亮,她正位于一条狭长的隧道中央,青石垒成的石壁上每间隔三丈便镶嵌一盏黑铁底座的牛油大灯。面前是一座一丈高四尺宽的大铁门,橙黄的灯火下,门上蠕动着三个奇怪的字符。

那人开了铁锁请她入内,门后别有洞天,是座用石墙隔断的仓库,门对门串联着,两边都望不到头。

库内整齐排列着齐顶高的木架,上面堆满新旧不一的蓝皮书册,有的积了厚厚一层灰,显是年代久远。木架外侧都挂了牌子,标注有年月日。

“最近半年的日志都在这儿,还请先生自行查找,时间不限,注意别弄乱了簿册顺序。”

柳竹秋谢过他,直奔今年七月初三的书架。共有两架,一寸厚的薄册三四百本。

她从头翻阅,一刻不停地查了五六个时辰,腿脚酸麻便席地而坐,眼睛干痛便刮几下眼眶接着看,渴了就拼命咽唾沫,正饿到前胸贴后背,那接头的送了她两个冷馒头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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