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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一片死寂,又似电闪雷鸣,柳邦彦腿筋像被抽去了,连续挣扎两下都没能站起来,脸色已青黄发黑。
范慧娘魂儿都没了,怕丈夫有好歹,不敢先晕过去。看他双手抽风似的颤抖,忙靠近搀住。
柳邦彦却像个点燃的炸雷,狠狠推开她,随手抓起一只瓷碗照柳尧章头上掷去。
柳尧章不敢躲,额角立刻碰起一层油皮。
白秀英恐惧心疼,看公公要接着掷,忙抱住丈夫掩护。
范慧娘抢下柳邦彦手里的器皿,大哭着扑在他身上。
柳邦彦老泪直坠,怒到极处骂不出太多话,指着儿子悲恨交加道“你们这两个孽障!孽障啊!”
柳尧章含泪道“孩儿闯出大祸,甘愿领死,但本次祸殃恐累及全族,还请老爷早做决断。”
柳邦彦听这意思完全是破罐子破摔,追究祸根还得算到柳竹秋身上,情急发狠道“你要我做决断?那好,马上带话去监狱,让那个孽障自尽,你再陪她一块儿死,这样方能保住柳家!”
范慧娘和白秀英都惊呆了,一齐哭嚷哀求。
柳邦彦甩开妻子拉扯,两颗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
“他们不死,柳家几百口人都得陪葬,谁要可怜他们尽管和他一起死!”
催骂柳尧章“不是叫你去传话?赖在这儿是想害死全家吗?还不快滚!”
父要子亡,子不亡为不孝。
柳尧章倒不觉得父亲的做法有错,流着泪磕头拜别双亲,起身快步往外走。
白秀英哭泣追赶,拉着他让他再去求求柳邦彦。
柳尧章数次挥手挣开她,来之前他已猜到会是这种结局,万念俱灰下并不如何恐惧,走到二门口被白秀英抱腿拦阻方停下。一面坠泪一面拉起爱妻,凄凉嘱咐“本与吾妻许下白头之愿,奈何天不从人意。幸而我俩尚无子女,可使世间少一孤儿。为夫去后,卿可自行改嫁,莫为我耽误青春。”
白秀英寸心如割,抱住他痛哭“夫君与季瑶都是我的至亲,一旦有失我岂能独活?反正双亲都已辞世,我再无挂碍,正好相从你们于泉下。”
夫妻相拥啼泣,下人们未知缘故,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这时蒋少芬跑来,对他二人说“三爷奶奶莫急,我有办法保定你们。”
柳尧章只知道蒋妈会些武功,看不出有甚大本事,反劝她趁时局未乱早做打算。
蒋少芬拍了拍他的胳膊,握住白秀英的手,笃定道“我比你们多活了十几年,总比你们有办法。二位先回家耐心等三日,我定能在这三日内救出大小姐。”
柳尧章看她如此自信,狐疑问“蒋妈,季瑶走时是不是留了脱身之计?”
蒋少芬点头“算是吧。”
“是什么呢?”
“这个说了就不奏效了,总之交给我便是。”
柳尧章夫妇相信柳竹秋有持危扶颠之能,照蒋少芬指示忍住焦虑回家等候。
当晚柳邦彦住在内书房,轰走所有人,独自冥思苦想。
刚才他的话大部分源自冲动,抚养二十多年的子女,哪儿是说不要就不要的?柳尧章还是状元兼翰林,肩上担着光耀家门的重任,若断送在此事上,不但他的苦心全白费,家族希望也会破灭一半。
都怨那该死的丫头,真是替她母亲来讨债的,非得害柳氏灭族才能报当年之恨吗?
他怨一阵女儿,又舍不得她,那丫头的聪明才气像她母亲,干的那些事也不能笼统地归为胡闹。其中侠义忠烈的部分值得著书立传,供世人歌颂,若是个儿子,必然比她三个哥哥都有出息……
桌上的蜡烛像他的心智慢慢短耗,焦愁的泪水也似烛泪不断流淌,假如能用他这条老命平息祸端,他会毫不犹豫地拱手献上。
枯坐半夜,室外落下一场秋雨,雨势渐强,大有狂风欺竹,豪雨送秋之感。
柳邦彦用剪刀剪去多余的烛芯,手脚冻得冰凉也懒得添衣。
倏然间,虚掩的房门被风推开,雨点趁机侵入。
他正欲起身去关门,一个高大的仆妇步履稳健地走进来,是蒋少芬。
“蒋妈,你来做什么?”
蒋少芬到他跟前也不行礼,还挂着奴婢不该有的冷峻神情。
“老爷真想牺牲小姐?”
柳邦彦对这保姆的印象一直是规规矩矩、勤勤恳恳,且与柳竹秋亲如母女,料她是来求情的,闷怨道“她做了那种无法无天的事还指望活命吗?这都怪你们这些奴才奸滑疏懒,明知她行为失当还帮着欺瞒行骗。我正想明天统统都撵了,你既先来,就带头滚吧。”
蒋少芬面不改色“老爷怎么处罚我们都行,但不能对小姐不利,否则即便保住柳家,你也会身败名裂!”
柳邦彦惊讶抬头,蒋妈手中已多了一只信封。
她小心取出信封里已泛黄的笺纸,打开向他展示,上面的字迹娟秀妩媚,为柳邦彦所熟悉。只看数行就像被鬼掐住了脖子,慌忙伸手去夺。
蒋少芬迅捷闪避,看着他怆惶无措的模样森然讽刺“没想到吧?夫人临终前把她自尽的原因都详细写在了这封遗书里。她明白你们柳家人都薄情寡义,为防止小姐落到她那样的下场,才设下这道护身符。若将这封信的内容公布出去,你柳邦彦就是当世第一的负心汉,整个柳家都会遭世人唾弃!”
柳邦彦遭受的冲击丝毫不亚于晚饭时那次,还在罪恶感哄抬下后来居上,眨眼的功夫就将他的魂魄反复碾碎了无数遍。
藏在他心底那个念念不住又不敢回忆的身影跃然眼前,笑如春山地望着他,一晃神又沾满血污,怨恨的眼神像尖刀插进他的胸口。
他痛苦惊怖,失神啜泣“静雅她……怎么会……”
他是没想到妻子会如此憎恨防备自己,死前分明已将他视做歹人。
蒋少芬错解了意思,冷嗤“你们只当夫人是弱女子,利用她的善良保全自己。殊不知为人母者,可以牺牲自己,却不会放任孩子受伤害。她也真有远见,把你自私心狠预料得一毫不差!”
柳邦彦苦辩“当年的事实非我本意,你既知情也该明白,我和父亲是受阉党逼迫啊。”
蒋少芬忍这场控诉忍了二十一年,积压的怨恨如洪流宣泄,叱骂“你们父子都是枉读圣贤书的伪君子,分不清是非贤愚,忠奸善恶,为保住头上乌纱,不惜逼死无辜的妻子儿媳。我是看在小姐的份上才饶过你老子,又让你多活了这些年,否则你早已身首异处!”
她隔空劈出一掌,掌风扑灭烛火,刮得柳邦彦脸皮生疼,意识到家里住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蒋少芬厌恶接近他,威胁完毕转身要走,柳邦彦急忙追上来。
“你有办法救阿秋吗?”
她的卓绝身手令他看到希望,对前妻的负罪感又促使他想要保护女儿。
蒋少芬漠然道“小姐说她自有办法,你先等消息吧。”
两天后路有田被押抵锦衣卫衙门,庆德帝命三法司协同锦衣卫会审,再派庄世珍前去监审。
升堂前一晚张鲁生仍在衙门里值守,这些天为照应温霄寒,他也被折腾得人仰马翻,想尽快熬到明天,好卸下这副重担。
在班房坐都四更天,外面忽然喊声大作。
“停尸房起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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