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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辰,你可知道,我从未像现在一样,那么地恨着一个人。”师映川淡淡说着,他的语气如同廊间穿过的风,不猛烈,却又蕴含着浓浓的寒冷之意,挥之不去,未等晏勾辰出声,师映川已扭头看着男子,目光熠熠如黑夜里的两团冥火,他的语气之中几乎没有抑扬顿挫,但却由于眼神的莫测而将话中的疑问之意凸显得真真切切,不容人不去正视:“勾辰,你可曾极度恨过什么人吗,甚至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简直想要每时每刻都去拼命诅咒……”

青年的声音仿佛有着魔力,在夜色下令人情不自禁地觉得冷,寒毛微微竖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晏勾辰沉默了,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才说道:“我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但是这些……真的这么重要么?一定要这样让自己很不痛快?”师映川闻言,眼神就变得好象是第一次认识对方似的,他看着男子,然后就笑,放肆地轻笑起来:“当然重要。”他说着,右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冰冷的栏杆:“当然重要,怎么会不重要呢……哈!”

这最后一个字仿佛是作为一声凄厉的大笑来诠释的,夜色中,师映川黑色的长发,血红的妖异双眼,这些都统统融合了暗与冷,连冬日里的夜色都无法沾染半点,触目惊心,化作了旁人永远都不能去碰触的殇,也化作了能够淹没一切美好事物与甜蜜记忆的海洋,连江楼所做的一切,使师映川承受了身体与心灵上的双重折磨,令师映川对其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怨气,这怨气可以长久地存在并持续下去,直到在未来的某一刻,去展开一次前所未有的爆发!

彼时月冷星寒,师映川低声笑着,笑声隐约在风中微微回旋,他抬起一只手,就是这只手,亲自取出了腹中他与他的女儿,也亲自打出了那一道剑气,将那小小的婴尸打成了一蓬血雾,师映川看着这只手,明明是洁白如玉的手掌,但他此刻看着,只是细想,却仿佛看到有殷红的血水在指缝间肆无忌惮地淋漓,耳边仿佛还听到了那孩子出生后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啼哭,如同划过心头的凄厉呜咽,在记忆中沉浮,埋葬,师映川笑着笑着,笑声明明很小,却似乎回荡在这整个苍穹下,他轻声开口,好象是在自言自语,道:“我早已给那孩子取名为灵犀……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呵呵,死了也好,否则有我这样的生父和连江楼那样的父亲,对她而言,也未必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说完这些,师映川忽然转过目光看着晏勾辰,轻笑道:“你永远也不会想到,他对我都做了些什么……”青年说完这句之后,就不再说话,他凭栏远远望去,他的眼角不知何时有些潮湿,却终究没有出现泪水,因为在决裂的那一天里,他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撕去情爱假面之后的冰冷,师映川遥望星空,喃喃道:“连江楼啊连江楼,我师映川有生之年,不将你彻底踩在脚下,死不瞑目!当日我所受之痛,若是不让你体会到十倍,百倍,我又怎么能够心平气和?我原本只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可你却剥夺了这一切,那么,终我一生,我也必将报复回去,让你用余生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夜色中,师映川轻柔低语,而这诡异冰冷的一幕也仿佛成为了永恒,青年此时身上蒙着一层薄薄月光,亦有毫不掩饰的杀气依稀凝聚,晏勾辰看着,他是慧性之人,不由得就有片刻的恍惚,心中一阵迷茫,就深凝着目光望着青年,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有些东西却已经完全改变了……晏勾辰突然下意识地就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一阵陌生与冰冷,虽然他表现得并不明显,但身旁的师映川是宗师之身,周围一定范围内的风吹草动,哪怕是蚊蝇起落,只要师映川想,就都瞒不过宗师感应,当下就收了狰厉之色,重新恢复了平静的样子,问道:“……怎么了?”又瞧见晏勾辰那眼神,就微微扬眉,说着:“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晏勾辰看着对方闪动着淡淡血色的眼睛,那波澜不惊的杀气,心中忽然就有话想说,压也压不住,他注目于酒意微醺的师映川,感到一股惆怅,接着就是沉吟,看不清脸上被朦胧夜色遮蔽得模糊的神情,他没有回答师映川的话,反而问道:“映川,你是宗师之身,若无意外的话,应该至少有两百年左右的寿命,而你又与其他宗师不同,我想,也许三五百年也未必不会有……”师映川打断他的话,却是神色淡漠,说着:“不,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如今已经摸到了下一阶段的门槛,或许在不太遥远的将来,我就可以晋升,至少在我有生之年内,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可以成为五气朝元大宗师,也就是所谓的大劫宗师。”

这番话说得平淡,但威力却不亚于一场风暴,晏勾辰瞳孔骤缩,心脏已是瞬间猛跳了几下,虽然他一直以来都相信师映川很有可能跨入五气朝元境界,但相信归相信,现在听到师映川亲口说出有足足八成以上的把握,毕竟还是不同,八成以上……这样的几率,几乎就相当于百分之百,由不得晏勾辰不心动神摇,要知道五气朝元、大劫宗师,那就意味着天下无敌,意味着大周自此再无忧患,只要有这样的人物坐镇,只要这样的人物一日不死,帝国就能够一直繁荣昌盛地延续下去!如此一来,晏勾辰身为大周天子,怎能不欣喜振奋?

然而最初的震动与喜悦之后,心中却忽然又升起一丝无可形容的不甘,晏勾辰淡淡苦笑:“大劫宗师……那又会是多久的寿元?五百年?还是一千年?”师映川望着天上冷月,道:“五百,一千?即便是更多,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要的……是永恒。”

晏勾辰漆黑的眼中流露出些许感伤,喃喃说道:“真让人羡慕啊……说起来,我和你在十多年前就认识了,可以说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程度的,然而我这一生,最多也不过百余年罢了,就算你日后止步于大劫宗师之境,也至少会有数百年的时光,而我不管怎么说,至多也不过是一百有余,如此寿元对我这样的普通武者来说,已经是极限,然而对你而言,却是很短的时光,相当于人生一段插曲罢了,根本谈不上是什么难以磨灭的印记,等到时间长了,你活得足够久,见到的事情足够多,也就渐渐淡忘。”说着这些话,这个一国之君的心情已是十分复杂,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师映川成就无上之境,还是希望对方干脆就止步不前。

对于自己这种奇异的心情,晏勾辰也并没有掩饰,都体现在脸上的神色中,师映川注视着他,月色下,这个男人有一种从未见过的情态,自己以前却是没有发现,如此一来,青年脸上便露出些微讶然的神色,看着晏勾辰的脸,他这样打量,或许是有了酒意,气氛似乎就多了点异样,师映川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落寞与索然无味,他闭上双目,敛去了眼中的血色,低声道:“我突然觉得,有些时候人的命运真是太过古怪,往往看见它就在你眼前,可是哪怕你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却还是无法触摸到,更难以将其改变……或许,这也是一种‘道’。”

青年说完,哈哈一笑,仿佛就此一扫之前的阴霾,他一把扯住晏勾辰的手,懒懒道:“我已经想明白了,也已经看淡了一切,既然来到这世上,那么何苦要束缚自己,不如纵情肆意一番才好,可以痛饮天下美酒,饱尝人间美色,如此,方不负来这世上一遭……”话音未落,略一用力,已将晏勾辰整个人拽进怀里,一面纵声大笑,将男子打横抱起,走向寝宫方向。

自成功逃离断法宗之后便销声匿迹的师映川于一个多月之后,再次现身并返回大周的消息迅速传开,紧随其后的,便是大周向周边各国发布的公告,以极其强势的姿态要求各国归附,并在短时间内给出明确的答复,若放在从前,这等举动势必立成天下公敌,必然要面临极大的压力,然而如今却是不同,虽然多方势力都对此表示了置疑甚至敌视的态度,但事实上更多的却是沉默,暗中更是多方联系,各有思量,人人皆知师映川打破牢笼,重见天日之后,必是会有一番大动作,这时候谁若是率先跳出来,定然就会遭到最猛烈的打击,至于当初参与到围捕囚禁师映川之事的五大宗师所属的四个门派,此时已是上下戒备起来,深知以师映川的性子,展开抱负是必然的,不过由于之前师映川暗中派人半路狙击傅仙迹与师赤星,给两人心中埋下了钉子与怀疑的种子,致使两大宗师所在的万剑山并瑶池仙地与断法宗之间就有了隔阂,互相之间再不能密切合作。

而同样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回到大周不久的师映川突然又毫无预兆地离开了摇光城,待他再次出现时,却是身在万里之外的武帝城,也就是在那一日,师映川正面击败武帝城城主赤帝姿,其后若非赤帝姿之徒兼师映川多年至交好友的白照巫拼死拦于身前,赤帝姿只怕已是凶多吉少,饶是这般,师映川最后也不曾就此揭过赤帝姿设计自己之事,而是下手生生断其一臂,这也还罢了,尤为可怖的是,那一日青年持此断臂,衣衫带血,高高立于城头,笑曰:“向来说到恨人之深,皆谓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却不知宗师滋味如何?”下一刻,竟是面不改色地将此断臂连肉带骨地生生嚼吃入腹,直吃得半点不剩,这才大笑而去,一时间师映川魔头之名彻底深入人心,可止小儿夜啼,人人皆谓此人已是彻底入了魔道,而那一日的血腥场面,也就此印在了目睹这一幕的人心中,有生之年,挥之不去。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仿佛老天也知道这是一个多事之冬,离阳城中白茫茫一片,路上行人皆是神色匆匆,尽管裹着棉袄,也还是被冻得缩头缩脑,不时吸着鼻子,然而就在这天寒地冻中,有人却是穿着一袭单薄的青色袍子,脚上踏着薄底软靴,慢悠悠地走向城门处,此人脸上戴着银色半边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瞧不出容貌如何,只看见一双殷红的眼睛露在外面,青衣人抬头望了望城墙,双眼刹那间一片冷漠,充斥着浓浓的死气,薄红优雅的嘴角却忽然微微向上轻勾,露出一个美丽中透着嗜血之意的笑容,他轻叹一声,然后慢慢走了过去。

深冬的某一天,自离开武帝城之后销声匿迹的师映川再次现身,出现在宋6国的京都离阳城,同一日,离阳城中死伤无数,宋6国皇室遭到血洗,死亡人数在一千以上,不分男女老幼,宋6皇帝的头颅被高挂于城楼上,做完这一切之后,始作俑者并没有半点停顿,又来到与宋6国接壤的项楚,于是项楚皇室也紧接着遭到了与宋6国皇室一样的命运,皇室男女几乎死伤殆尽。

师映川接连血洗两处,使得两个小国的皇族尽数凋零,此事传出,令太多人于震悸不安之余又感到深深的恐惧,将近三千条人命,不是上位者历来可以无视的蝼蚁小民,而是高高在上的皇族,而师映川之所以杀了这些人,便是因为在大周颁布通告之后,诸国不出所料地选择了观望,毕竟没有人愿意失去手中的权力,更何况只要是人,就会多多少少抱有侥幸心理,因此除了大周西南的两个小国在短时间内派了使者前往摇光城递交国书之外,其他诸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师映川接连出手,正是要令这些人感到恐惧,而他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收到消息的各国果然就如同他所想的那样,陷入到巨大的恐惧不安之中,而当数日后,又一小国高邮国皇室近千皇族男女也遭到了与之前两国皇室同样的境遇之后,这种情绪便已达到了,人们似乎这才真正清醒地认识到,那个曾经的杀神,在沉寂许久之后,真的回来了!

高邮国皇室遭到血洗的数日后,分别有两国派使者前往大周递交国书,而大周也抓紧时机迅速出兵,指向国内因为皇室死伤殆尽而大乱的宋6、项楚、高邮三国,然而那年轻的魔头却依然不曾返回摇光城,谁也不知道他下一站要去哪里,谁也不知道局势会如何发展下去,即便知道,天下又有何人能挡下这个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魔道巨擘的去路?

人的恐惧往往出自未知,就在这惶惶的等待中。又6续有两国派使者前往大周,实际上诸国不是没有试图向各大势力求助,毕竟在一个国家身后,或多或少都会有着某门某派的影子,然而这一次,大小各派不约而同地沉默,随着那血瞳魔头顺利破开牢笼,重获自由,至少当初参与到设计围捕的门派之间就已经互相生出了猜疑,要知道师映川身上除了当初解开的两道枷锁之外,还有另外两层枷锁,对方又是如何解开?致使功力恢复,顺利打破樊笼!这其中牵涉到的东西之复杂,似乎是无解之谜,但无论怎样,以往至少可以表面上紧密合作的诸大派,自师映川重见天日之后,互相之间就再不能恢复到从前的关系,猜忌的种子已经发芽。

而此时以一己之力搅动风云的始作俑者,正一路走过高山,越过大河,出现在万剑山所在的地界,男子以银色面具遮容,衣裳单薄,这时男子抬头望去,天上正稀稀疏疏地飘着雪花,几乎同一时间,万剑山某处大殿中,一身鹤氅,头戴高冠,正闭目坐在蒲团上徐徐讲解自己修行心得的傅仙迹忽然睁开双眼,沉声道:“有客……是他到了。”

下方有资格坐在此处听讲的只有四人,闻听此言,其中一个眉心殷红一点、气态超世脱俗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容颜无瑕,男子淡淡轻声说道:“……请真君准我前去,与其一会。”傅仙迹看他一眼,道:“你拦得住?”白衣男子摇头:“真君不能,我自然更不能。”

一刻钟后,雪花依旧稀疏,有白衣人一人一剑,踏雪而来,飘飘乎如登仙,距离他百丈之外,一袭青衣就此停住脚步,那青衣散发的魔头望向前方白衣,瞬间眼中落寞追忆皆有,那一年他与他初识,却不是在这样冰冷的季节,魔头轻轻侧首,神情有片刻的复杂,旋即又释然,轻声叹一下,道:“好久不见了。”白衣男子眼神平静如水,说道:“……的确很久。”

随即就是沉默,他不说话,他也便一直不开口,魔头遥遥看着自己曾经的爱侣,忽然就笑,他掸一掸身上的雪花,沉默片刻后,就终于说道:“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男子颔首:“你说。”魔头的眼神有些幽暗,神色却平静,他看着对面全身上下都洁净无比的男子,说道:“我一直想问你,你可曾后悔与我在一起?”男子没有片刻的迟疑,只摇头道:“与你相识,生子,成婚,相知……这一切,我皆不悔。”双眸如同红色琉璃的魔头听了这话,突然就哈哈大笑,眼神沉醉,已不想也不必再说一个字,其实现在想想,自己……不也是不悔么?

魔头在笑,男子却手抚腰畔长剑,缓缓说道:“千年以来,有‘剑圣’‘剑仙’称誉之人不在少数,然唯有一人可称剑神,今日,我想亲眼见一见剑神风采。”男子说着,不看那一袭青衣,只抬头看着从天上飘扬而下的雪花,眼神平静如海:“……晚来天欲雪,能饮一剑无?”

有着世间最完美皮相也有着最酷毒心肠的魔头听了男子的话,却是闭上了一双殷红的眼睛,凝神屏气,似在沉思,半晌,他睁开眼,眼中隐约浮现出一丝淡淡火焰之色,却不是看白衣男子,而是望向另一处方向,在那里,有人紫衣玉冠,缓步而来,面容清秀,紫衣人来到近前站定,同白衣人一样,与魔头相距百丈,遥望对方,依稀是旧日光景,道:“……我来迟了。”

--当年只是迟了数日,就是永别,而这一次,却是整整迟了千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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