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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分,夜色就此彻底消退,东方天际已经泛白,晨光就这样突兀地来到人间。
彼时师映川正坐在镜前让侍女为他梳头,而这时连江楼仍然半卧在床上未动,自他这个角度去看,并不能把师映川看得很清楚,但那乌云堆雪一般的油黑长发以及身上同样纯黑色的箭袖,倒还能看个大概,那衣服表面绣着不大的血色莲花,错落有致,这样的颜色与图案搭配,其实并不是太和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穿在师映川身上,却是意外地合适。
在这样柔和的清晨,虽未耳鬓厮磨私语红帐,却也是沉宁安然的温馨时光,似乎让整颗心都能融化起来,连江楼眼下这样安静地瞧着对方,忽然就想到‘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这一句来,而此时师映川坐在镜前,却也正在打量着他,透过镜子将他看得清楚,嘴角略微倾斜成极具美感的角度,就微微噙起一抹笑来,一时忽然从侍女手里取过了梳子,开口说道:“江楼,你来给我梳头罢。”连江楼被这个要求弄得微微一怔,就看着师映川,但接着他就起身下了床,从侍女手里接过衣裳披了,走过去从师映川手里拿过梳子,乳白温润的象牙梳入手,表面很是细腻,却比不上面前少年的肌肤那样出奇地柔滑,连江楼微低了头,垂目看着镜中神情平和的师映川,在此刻这般清晨,他想起几年前刚苏醒不久的时候,那时候师映川也曾经这样要求过,而自己也依言做了,但终究是为自己以外的人梳头,心里不觉就生出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虽然那种感觉至少并不坏,但与现在的琴瑟相谐比较,自然完全不同。这样一边想着往事,连江楼手上已熟稔地动作起来,开始为师映川梳理长发。
连江楼梳头的手艺一般,谈不上高明,但男子发式毕竟简单,所以梳好了之后看着也还颇过得去,这时师映川却又递来一只耳钉,道:“替我戴上。”连江楼定睛看去,说是耳钉,其实却并不小,一条黄金打造的五爪金龙紧紧环住一颗以红宝石喻意的太阳,形成一个金龙抱日的造型,那金龙狰狞恣意,张牙舞爪,极贵也极桀骜,大异于常情,显出师映川颇为傲逆的性情,连江楼便俯身捏住师映川雪白的耳垂,将耳钉上的金针穿过小小的耳洞,这时却瞧见对方那粉嫩的颈子上斑斑点点的暧昧瘀红,心头不禁微热,也不避忌还有侍女在侧,就低头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他二人自从那天晚上琴瑟共谐之后,这些日子便几乎夜夜都鸳鸯交颈,被掀红浪,仿佛新婚夫妻一般贪恋床笫间的温柔,感情越发深厚缱绻起来。
师映川见连江楼替自己戴好耳钉,就对镜看了一下,一面笑道:“对了,难得今日去游湖赏雪,一会儿记着带鱼竿,顺便钓钓鱼。”连江楼道:“你若想吃鱼,吩咐下去就是,何必自己动手。”师映川叹道:“你这人好没情趣,我是真要吃的鱼么?不过是博个乐子罢了。”
两人就此你一句我一句地随口说笑着,后来用过早饭,便出宫前往城外的湖上泛舟游玩,饮酒赏雪,虽然师映川平日里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修行,剩下的也基本都是在处理公务,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喜欢这样枯燥的生活,所以偶尔的调剂与放松还是很必要的。
暂时什么也不用多想,不用顾及,只有身边的爱侣相伴,双双徜徉在冬日里的湖光山色之中,这样美好惬意的时光总是令人沉醉的,直到日头西垂,意犹未尽的两人才返回城中,师映川换过衣裳,与连江楼说笑一会儿,晚间吃过饭,便去了书房。
一时看完案角堆积的公文,师映川便准备唤人续茶,正值这时,皇皇碧鸟携了食盒进来,笑道:“我做了些你素日里喜欢的点心,且尝些罢。”师映川揭开盒盖,道:“不必吃,只闻这味道,就知道是你手艺。”皇皇碧鸟笑着拈了一块半透明的脂冻状甜糕,喂进师映川嘴里,道:“你呀,从小到大,就一向只管说些好听的哄我。”
两人说话间,有侍从匆匆赶到书房外禀告,说有南荒刚刚传来的急报,师映川就命呈上,侍从进来,将一支细细的铜管交与师映川手中,师映川一见这铜管上的花纹,心中就有了些不好的感觉,这分明是由专门驯养的破风燕传回来的消息,唯有在传送最紧急的消息时,才会动用这种速度极快、驯养也极费力的灵鸟,一时师映川皱眉从铜管中取出一卷薄绢,展开看去,下一刻,鲜红的双眼猛然睁大,师映川全身血液都仿佛瞬间凝固起来,他用力攥住薄绢,仿佛是想确认上面的内容究竟是不是真的,一旁皇皇碧鸟发现异样,忙道:“怎么了?”
师映川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听见皇皇碧鸟在说什么,对于他来说,此刻他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却是师映川心神激荡之下,捏住薄绢的手用力过大,一节指骨竟是生生被捏折了,皇皇碧鸟顿时惊呼一声,忙捧住那只手,急道:“映川!”师映川不答,他缓缓闭上了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平静下来,他想说什么,可是不知怎么,喉咙里仿佛被石头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片刻,师映川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喉中‘嗬嗬’有声,道:“十九郎……伏波……”话音未落,陡然一口血喷出,皇皇碧鸟见状,大惊失色,师映川却已以袖掩口,用力缓缓擦去鲜血,面上扭曲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只是那眼中血光令人根本不敢直视,他轻轻收紧五指,将那张薄绢攥进掌心,轻声道:“十九郎,放心,没有人可以逃脱,他们必须付出代价……我发誓。”
师映川突然大笑起来,轻轻推开皇皇碧鸟的手,道:“断我羽翼么?除了你,没有人会这样做,晏勾辰,你不该这么做的,因为很快你就会知道我疯狂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才懂得玩弄人心,既然你先坏了规矩,那么,就要做好接受报复的准备,上一次我与江楼遇袭,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你下的手,而且时机也还不成熟,我打算至少两年后,再开始进行此事,但这次十九郎的事,让我必须将计划提前。”师映川笑得狰狞,他坐下来,对皇皇碧鸟道:“替我磨墨。”皇皇碧鸟此时虽然没有看到那薄绢究竟写了什么,但从方才师映川的言语和反应中,这个聪明的女子已经猜出了大概,她颤声道:“大司马他……”
师映川铺开纸,神情有些阴沉,却平静地道:“大周在南荒施以阴毒之计,十九郎已然陨落,我必须为他报仇,原本我会在更适当的时间发动,但如今,因为十九郎的陨落,我必须将这个计划提前开始。”皇皇碧鸟闻言,下意识抿紧了唇,尽管师映川此时一脸平静之色,但她岂又看不出这平静表象之下正隐藏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这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可怖平静,师映川越是愤怒的时候,就越会如此。一时间她强行克制心神,为师映川磨起墨来,师映川面无表情地提起笔,一连写出多封信件,一一盖上大印,命人送出,皇皇碧鸟眼睁睁看着这些注定会搅荡天下风云的令书被人带走,末了,面对师映川这种歇斯底里到近乎冷漠的平静,让皇皇碧鸟本能地感觉到一股即将发生什么恐怖之事的预兆,忍不住道:“晏勾辰是聪明人,为何如此不智?他用出这等斩首之举,只会激怒你,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
“不,恰恰相反,这才是聪明人之举,我当年定下计策,以经济战争为主,逐一蚕食大周,生生拖垮大周国力,长此以往,终将兵不血刃地令大周迅速衰落下去,到那时,我再发动,以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晏勾辰纵然智计百出,奈何大势在我,任他如何也扭转不了这个趋势,想要走出死局,就只能是火中取栗,乱中求那一线生机,所以如今他便索性跳出棋盘,在大周还没有出现不可挽回的败落兆头之前,干脆动手掀了这局棋,剑走偏锋,这一来,横生波澜,才是于他有利。”师映川冷静分析着,面沉如水,嘴角僵硬弯起,浮现出一丝微微的冷笑,将自己那节被捏折的指骨随手接上,双眼猩红如血,淡淡道:“他既如此,那么,就战罢,十九郎的性命,必须有人偿还!”
说着,忽颓然一泄,仿佛精神气都软弱下来,师映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起那人戎装沉默的身影,一时惨然而笑,喃喃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伏波,你为我戎马奔波两世,却都不得善终,是我师映川误你。”
同一时间,摇光城皇宫之内,御书房中只有晏氏父子二人相对,晏长河眉头微锁,道:“父皇此次策划一举击杀千醉雪,势必激怒那人,引发不测之灾……”
如果说之前这些年大周与青元教还只是在一定的克制之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博弈,那么现在,随着千醉雪的陨落,晏长河完全能够想到随之而来的必将会是一场巨大的风暴,他还不曾真正见识过那个人的怒火,但他可以想象,来自于有着杀神之称的那个人的愤怒,究竟会是多么恐怖,在这世上,不会有人希望承受一个大劫宗师的怒火。
晏勾辰身穿明黄龙袍,衰老的容颜在经过巧妙修饰之后,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灯光下,依旧俊美儒雅,他坐在大案后,表情淡淡,道:“当年尚是群雄逐鹿之际,青元教与大周联合,每每取胜之后,并不大肆获取田亩人口,财物往往亦是两方按劳分配,也由此使得双方之间少有矛盾,一直维持紧密合作,却不想青元教以此埋下伏笔,十数年中,逐一打下脉络,布出一着大局,不知不觉间,盐产,桑织,矿业等一系列民生所用之资已被大半垄于其手,又有水路,海运,陆路商运往来,已然掌握天下经济命脉十有六七,这等在乱世之际就已开始精心设置的大手笔,无疑是早定乾坤,早早将大周囊括入局,师映川他多少年来陆续落子,终于布下这一记胜负手,使得他后来便能够好整以暇,静待大周被慢慢蚕食,这本已是死局,因此朕要做的,就是破局。”
晏勾辰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案面:“让朕想一想……接下来,他应该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估计很快就会乱起来了。”晏长河皱眉道:“当初战乱结束之后,天下已是元气大伤,至今大部分地方仍是民生凋敝,因此这些年来大周与青元教才没有轻启战端,如今……以那人心性,纵使再暴怒激愤,应该也不至于如此!”晏勾辰看了长子一眼,微微一笑,道:“谁说他要发动全面战争?他不会做这种蠢事,因为无论是我和他,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因此,你想象中那等席卷天下的战乱是不会发生的,军队更是决不会出动。”
晏长河虽然因为年纪的缘故,还没有磨练出像晏勾辰一样老辣的政治眼光,但他也是极聪明的人,听到这里,脱口道:“莫非……”晏勾辰微闭了眼,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淡淡道:“不错,以后的博弈,便是双方高手之间的厮杀了,百姓的伤亡与各地的民生经济损失都会控制在一个较小的程度上。”晏长河又惊又疑:“那人果真会如此不智?高等武者乃是中流砥柱,一向都是不到必要时,不会轻易出动,岂能如此耗费?”
晏勾辰却是面色淡漠,悠然道:“不智?长河,你可曾见过你那映川叔父做过不智之事?”说着,皇帝睁开眼来,眸色幽幽,却转了话题:“长河,你也算博览群书了,朕问你,数千年之前,天下武夫是何等地位?”晏长河略一犹豫,道:“从典籍记载来看,当时武道式微,所谓天下无敌者,亦不过是百人敌,至多千人敌罢了,一旦失陷于千军万马中,长枪林立之下,劲弩重甲之围,除非侥幸逃脱,不然必死无疑,因此武夫地位并不算高。”
晏勾辰嗓音低沉,道:“不错,当时的武道极致,不过是先天罢了,任凭多少高手,都要在千军万马之前避退俯首,由此,武夫对于天下大势的影响,远不能与如今相提并论,那时所谓的江湖,岂能与军队相抗?天下几大强国分立,即便是各宗门大派,也都约束弟子不得肆意生事,一旦有武夫自恃武力,以武乱禁,不但要被朝廷缉拿处置,甚至还会连累宗门,多少年间总不乏一些宗派被朝廷清洗,马踏山门,那样的时代,何曾有过后来以一介武夫之力,就能力敌千军万马的事情?然而不知究竟从何时起,武道大盛,世间逐渐再不复原貌,当武夫极致再不限于先天,力拔山河,便就此打破格局,改天换地,到最后竟有一人一剑可镇国运之事发生,甚至一名宗师就能左右一场战争的胜败,无数年来,死于宗师手上的帝王将相已是不计其数,我大周历史上便有皇帝被人杀入宫中取去首级之事,武夫至此,皇权式微,所以便有大儒发出‘乱天下者,武夫也’之语。”
说到此处,晏勾辰似是有些疲倦:“这是一个畸形的世界,先天之上本就不该存在,大宗师这种怪物更不该出现,当个人之力突破到一个程度,拥有力挽狂澜之能,便成为了充满未知的不可控变数,若没有这些强者,天下早已一统……朕不得不说,当年泰元帝统一天下,打压世间武道传承,如果他没有死,最后真的成功,那么,便是为这天下开创万世之太平。”
晏长河听到此时,猛地一震,仿佛振聩发聋一般,顿时明白了男人的意思,随即已是一股寒意自心底生出:“父皇的意思,那人竟是……”晏勾辰微笑如常,灯光下,整个人却莫名地显得阴鸷:“是啊,他与朕的心思一样,时隔多年,到了现在,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开始发动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力量来耗尽这天下武道气运,否则,日后皇权又怎能彻底凌驾于一切之上,不可动摇?这世间的武者太多了,尤其是精英武者,他们耗费了大量资源,为天下百姓加上沉重负担,况且本身又是一切祸乱动荡的根苗,留之何用?当然,武者还是有些作用的,而且习武之人永远也不可能消失,但这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能有力量足以威胁到皇权的统治!……呵呵,没有谁比朕更了解他,他一定会选择这么做,也知道朕一定会如此应对,这是一举两得,也是朕与他之间的默契,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两人的利益是一致的,毕竟,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实现一个看似不可能的理想,除非是真的具有以一人抗衡全天下的力量,否则,就必然要徐徐图之,为此作出一些必要的谋划,采取非常规手段,因此朕与他就要互相借彼此之手,来消磨武人数千年来的积累,他为何当初一手将大周扶持,固然理由多多,但其中一个原因,只怕便是为了这一天。”
晏长河心头止不住地冷意泛出,晏勾辰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在那个人与自己父亲这两个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眼中,天下武者就是害虫一般的存在,养着这些人不但要耗费数不尽的资源,支出无数,成为沉重的负担,而且达到一定程度的个人武力还会是严重影响皇权高度集中的因素,因此必须最大程度地进行折耗,如今这二人默契地联手,以堂皇理由将大量高等武者送上不归路,当初大争之世,乱世杀戮,致使武者元气已损,如今再次狠狠消磨,这长远计谋,这阴诡心思,不可谓不毒不绝!
“必须掀起一场消耗性的精英武者之间的战争,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削弱手段,堂堂正正的阳谋……你映川叔父此人,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心思,千年之前就是如此,千年之后也还是不变。”晏勾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他起身走到窗前,看外面月影稀疏,喃喃道:“武道一途,几经沉浮,薪火相传,前人历经无数劫难坎坷,才终于摸索出一条路来,打破人体极限,与天争命,一代代传承发展下来,终于让一部分人得以改变命运,从脆弱短暂的人生中脱离出来,走上一条与庸碌众生截然不同的道路,然而这灿烂文明,也许终将毁于朕与他之手。”
……
这一年的冬天,史称‘末武之乱’的混乱时期便以青元教大司马千醉雪之死拉开了序幕,被后世称为高武时代最后的辉煌,宗师大量陨落,万剑山的厉东皇以及沈太沧便在此列,无数武者纷纷死于这段时期,无数宗派传承断绝,身不由己,被大势的洪流裹胁着,走向衰落。
……
两年后。
案几上的小薰炉里焚着香料,几缕淡淡的乳白色轻烟从中悠悠逸出,纠缠着聚散,慵软的香气中带着几分沉静与清凉,悄无声息地在这寂静的空间中播散着袅袅芬芳。
师映川面孔平静,一头有着难以形容的特殊美感的华丽长发很随意地披在身后,他坐在那里,十指交叉,眼神沉凝地看着窗外,树上的叶子大部分已经变得深红,风过处,其中一部分便缓缓飘落枝头,在风中翻飞不已,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天际有朦胧薄雾一般的银河横亘,师映川正思绪起伏之际,有人走近他身后,道:“……在想什么。”
师映川转过身去,入目处,是男人沉稳的容颜,他便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计时金漏,就微笑起来,说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啊……那么,你过来找我,是因为我没有陪你一起吃饭么?”连江楼道:“我已经吃过了,来寻你回去下棋。”师映川便笑道:“好罢,正好我也忙完了,那我们这就回去。”
两人出了书房,并肩缓步而行,安然闲适,配着月色如此温柔动人,倒也是一幕和煦宁静的画面,师映川手里随意把玩着一颗玉核桃,温润的玉色在他纤长晶莹的手指间流泄出清清的光泽,一时回到寝宫,那棋盘已经端端正正地摆在小几上,两杯茶正袅袅冒着热气,并二三样点心水果等物,师映川先执了黑子,两人便闲闲下起棋来。
一时连江楼胜了这一局,师映川便动手分拣黑白两色棋子,一面与连江楼闲话,就道:“眼看着再有两个月便是婚期了,香雪海就要嫁去晋陵,一转眼,当初的小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真是岁月催人老。”正感慨间,却忽听得有人禀报,说是纪桃来了,在外求见,师映川微觉意外之余,就笑:“正说她呢,这就来了。”遂让人带纪桃过来,未几,只听环佩叮当之声由远及近,已经出落得清丽窈窕的少女径直入内,上前向二人恭敬见了礼,她乃是师映川嫡亲的孙女,出身且不论,只说自身,论姿容,她秀美清绝,灿若云霞,论资质,虽不是天赋卓绝,但也颇过得去,更难得的是性情和润知礼,全然没有骄横跋扈之态,亦未锋芒毕露,如此佳人,不知有多少年轻人爱慕,只不过她早早许婚,未婚夫又是李神符这样的人物,令人徒叹奈何,此时师映川见了她,就笑道:“你这丫头来得正好,眼下距离你出阁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祖父这里有一份清单,一会儿让人取了来,你瞧瞧上面有什么是你喜欢的,到时候一并给你陪送到晋陵。”
纪桃闻言,却是默默不语,既而忽然间就屈膝跪下,道:“祖父容禀,孙女儿有话要说。”师映川何等阅历,见状,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消失,知道必有什么事体,他双目精光微现,直视着少女,沉声道:“你说。”他何等威严,纪桃即便一向受他疼爱,此时也觉微微凛然,遂强行按捺住心跳,定一定神,方咬牙道:“孙女儿……孙女儿不想嫁去晋陵……”
“你说什么?”师映川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但很快,他的表情又放得和缓了,道:“怎么,是与李神符闹了别扭?还是有其他什么问题?你说给祖父听,祖父自然为你做主。”纪桃这时却膝行上前,叩首道:“不是,他很好,只是,只是……”少女微微抬起头,迎向师映川的目光,晶亮清澈的眸子里是敬畏,但也有着坦然与坚毅,道:“是香雪海的错,香雪海……喜欢上了别人。”师映川闻言,倒不是特别恼怒,但也冷冷看着少女,将手里的棋子随手丢进棋盒之内,道:“是谁?我倒要看看,有哪个比李神符更好的,竟迷了你的心窍!”
纪桃看着师映川,事已至此,她反而平心静气起来,再不怕什么了,她抬头看着师映川完美无瑕仿佛不似人类的面孔,纵然心头有着极其沉重的压抑感,却仍然顽强抗衡着,轻柔而有力地吐出一个名字:“……向游宫。”
一瞬间师映川神情骤变,似是难以置信,眉宇间霜寒之色陡现,浑不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狠戾,比最凄瑟的秋雨还要寒冷得多:“荒唐!”他愤怒以极,用手径直指着少女,眼睛缓缓眯起,目光愈加锋利:“……你给我说清楚!”
在师映川的逼问下,纪桃便说出了她与向游宫两人之间的事情,原来有一次纪桃路过武帝城,在一处深山当中意外发现了当年因为参与营救季玄婴而被师映川下令永世镇压于此地的向游宫,自此情根深种,只不过她也知道一些当年的恩怨纠葛,因此一直不敢将此事透露给其他人知道,但如今眼看着婚期将至,便不得不向师映川坦白。
一时纪桃将此事和盘托出,她说的话也从一开始时的艰涩吞吐,到现在的渐渐恢复流畅,当下重重叩首道:“从前香雪海还小,于情爱之上懵懂无知,因此答应了晋陵方面的婚事,然而如今香雪海大了,再不是小孩子,自从遇到向游宫,才懂得情爱滋味,万不能嫁与旁人,祖父向来最疼我,求祖父成全了孙女儿罢!”
“此事绝不可能!”师映川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激怒之下,他就想狠狠呵斥少女一番,但刚刚张口,却看到纪桃双眼含泪,正一脸乞求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分明就是当年那人,一时间满腔怒火化作空无,不觉长叹一声,看向少女,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若是看上旁人,只要你二人真心互爱,祖父拼着这张脸皮不要,也要将这婚事退了,让你顺心遂意,可你偏偏看上的却是……丫头,你分明是知道当年那些事情的,怎么却还如此不智!”
纪桃闻言,膝行着来师映川面前,咬唇道:“是,香雪海知道的,向游宫当年倾慕季祖父……可是,香雪海管不住自己的心,偏偏难以割舍。”师映川面色复杂,伸手轻抚少女的秀发,道:“傻孩子,你确定他心中有你么?”纪桃身体微微一颤,苦笑起来:“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把我当成季祖父……但是,我就是喜欢他。”师映川看着少女那明艳的玉容,心中无法形容此时的感觉,自己早已为她安排了鲜花着锦的人生之路,盼她一世喜乐,可是冥冥中仿佛总有什么东西,让人挣不脱,这叫人如何承受?
片刻,师映川情绪稍许稳定,这才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峻,缓缓叱道:“……果真是冤孽!丫头,你可知道,这世间有些事情,一旦做错了,就再无回头之路!”纪桃闻言,不禁垂下眼帘,强忍着泪水道:“祖父的苦心,香雪海都知道,可是香雪海偏偏就喜欢他,若是不能与他在一起,香雪海一生都不会过得开心。”
师映川心中微微酸涩,手指勾起少女的下巴,注视着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孩,但是突然间,那捏住她下巴的手上就加了几分力,然后,微微吃痛的纪桃就发现师映川那双血色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一张美丽无伦的脸上,表情如常,但是那眼睛却已眯成一线,仿佛蛇瞳,眼眸深处闪过意义莫名的寒光,忽然就令她本能地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见师映川沉声道:“此事,若是本座不允,你待如何?若是本座现在就派人前去杀了向游宫,你,又待如何?”
纪桃顿时大惊失色,一把死死抓住师映川的手腕,尖声道:“不,不要!祖父不要!”
因为极度惊恐而变得尖锐的少女嗓音,令师映川的眼里似乎多了一丝可怕的物事,但这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师映川凝视着少女,淡淡道:“不要?为什么不要?凭什么不要?香雪海,你在哭什么呢?是为了自己此刻以蚍蜉之力来撼大树的伤感,还是为了自己爱上那样一个人所受到的委屈?也或许两者皆有?在你的预想中,我是不是应该在一番愤怒叱骂之后,最终还是不得不成全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会利用我是一个慈爱祖父的弱点,来用感情逼我做出妥协,这其实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偏偏你却犯了一个错,而这个的错误就在于,虽然我的确是一个疼爱你的祖父,然而你却忽略了我的另外一个身份,天下第一教之主!对于这样的上位者而言,儿女情长在有些时候,必须为现实让路……冷酷无情,说一不二,这才是你祖父这样的人所必然具备的特点,你明白了吗。”
少女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仿佛变得陌生起来的人,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师映川,在此之前,纵然她很清楚自己的祖父在世人眼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这么多年来,在她面前始终以和蔼可亲的一面出现的师映川,却让她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一切,直到现在,纪桃才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面前这个一直以来对自己和颜悦色的人不仅仅是自己的祖父,更是不容任何人反抗自身意志的天下第一人,青元教主师映川!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而已……”久久之后,纪桃忽然喃喃说道,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师映川注视着少女泪痕点点的美丽面容,漠然道:“因为,你一无所有!香雪海,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你出身高贵,自幼锦衣玉食,但你不要忘了,你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家族给予,而你,也是由家族培养至今,当你被剥夺这一切的时候,除了哭,你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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