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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太医探了口气,坐下来,写了两张方子,指了指上边的道:“先吃两剂上边的,若是受不住,就吃下边的调理吧。伯爷已是花甲之年,曹大人还是当早作准备。”
忠言逆耳,曹颙知道陈太医是好心,躬身接过方子谢过。
这一番折腾下来,外头已经天色大亮。
使人送走陈太医,曹颙使人往衙门请假,就在父亲身边侍疾。待服侍曹寅用完药,曹颙身子已经发虚。
李氏见儿子脸色难看,让初瑜扶他回去休息。因为怕吓到她,方才只说是外感风邪。
曹颙看着浑然不觉的母亲,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实情。
待出了兰院,曹颙没有回梧桐苑,侧过头,对初瑜道:“是肺痈,怕吓到太太,没有说实话。”
初瑜听了,低呼一声,也是变了脸色。
曹颙只觉得眼睛干涩,对初瑜道:“你帮着太太照看老爷。我到前院去……别的还好说,寿材……寿材得提前预备……”
纵然是千般不愿,曹颙也得接受现状。
就算早两个月就晓得父亲体弱,对于寿元之事也隐隐有所察觉,但是事到如今,还是令人痛苦不堪。
对曹元吩咐完后,曹颙摩挲摩挲已经发木的脸,重新往二门来。
天色昏暗,哩哩啦啦地下起小雨。
曹颙紧了紧身上衣裳,只觉得秋风刺骨,使人遍体生寒。
刚进二门,就见有个小丫鬟迎面跑来,险些撞到曹颙怀里。
“大爷,太太请大爷快去!”那小丫鬟直直地停住脚步,抚着胸口,气喘吁吁地说道。
曹颙已经加快了脚步,大踏步往兰院去。
曹寅面色苍白,躺在炕上。李氏握着帕子,站在炕边,眼角有泪光闪现。初瑜站在婆母身后,亦是红了眼圈。
看到曹颙见来,李氏拉了他的袖子出来,急声道:“颙儿,怕是太医的药不对。老爷将药全部咳出来了……还咳了血……怎么会这样?再请个太医开方子吧?要不然方太医也成啊?”
曹颙想到陈太医走前交代的话,只觉得眼圈发黑。不过即便绝望,也不甘心就这般束手待毙,他点了点头,转身出去,没有在母亲面前失态。
接下来,曹颙又使人往十三阿哥府接方种公,又使人到太医院请内科名家。
这两位过来,同陈太医的诊断一般无二。即是受不了重药,只能吃缓和些的,也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还是多陪陪老人,该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
如此一来,连李氏也瞒不得了。
李氏听了实情,泪流满脸,却是比曹颙想像中的坚强。她扶了曹颙的胳膊,喃喃道:“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还请母亲节哀,省的父亲难过,也……不安心。”曹颙含泪劝道。
李氏用帕子捂住嘴巴,无声哭泣……
连太医都掐不准曹寅的时间,曹颙也不敢耽搁,使人往平郡王府与国公府送信。
东府诸位,下晌当差上学回来,也都得了消息,齐齐来西府。
黄昏时分,曹颐与曹佳氏的马车都到了。讷尔苏七月间随着十四阿哥一道往热河去了,塞什图也因差事出京。
就算是心急如焚,众人也晓得不是哭的时候。待曹寅半夜醒来时,众人围着曹寅炕边,亦都是强颜欢笑。
曹寅用了一碗小米粥,喝了半碗药,精神看着好些。
他看到曹佳氏也在,不赞成地摇摇头,道:“何以至此,竟劳贵人前来?”
“在父亲面前,我只是长女颜儿。出嫁十余年,父亲就不认女儿了么?忒是偏心。”曹佳氏忍着悲伤,嗔怪道。
曹寅露出几分笑意,道:“王爷仁厚,贵人也当收敛收敛脾气。淑慎有加,温恭益懋,方不愧圣恩。”
“慈父严命,女儿自是谨记恪守。”曹佳氏躬身应道。
曹寅看了,甚是欣慰,转向曹颐,轻声道:“汝幼年颠簸,性子略有偏激。往后当修身养性,惜福宽怀为主。吾儿谨记。”
曹颐这边,眼泪已经簌簌落下。她不敢抬头,低头站在曹佳氏身后,哑着嗓子道:“父亲放心,女儿记下了。”
连说了几句话,曹寅这边又开始咳起来。
李氏坐在炕边,给曹寅擦了擦嘴角,含泪道:“若是乏了,老爷歇歇再说。”
连咳了几声,曹寅面色越发红,眼睛比方才亮了不少。曹颙在旁见状,晓得这差不多就是“灵光反照”,只痛得失去了知觉,只觉得身上木木的。
曹寅对李氏摆摆手,看向兆佳氏,道:“弟妹为曹家生儿育女,可当得上曹家功臣。只是身为女子,性子太过刚毅,并不是积福之兆。孩子们都大了,往后诸事三思,总会有福报。”
兆佳氏性子再倔,眼下也嘴硬不起来,哽咽着说道:“大伯,颙哥儿、长生同东院您几个侄儿都小,还离不开大伯。大伯要早日好起来,孩子们才能有主心骨。”
曹寅只是笑笑,没有应答,指了指曹项同曹頫,对曹颙道:“为父手稿,学问经济之作,你同老四均分,诗作词稿留给小五。”
“是。”曹颙使劲地攥着拳头,才吐出一个字。
曹寅轻轻颔首,看着曹颂道:“只要侄儿戒了鲁莽,良善本分持家……就是曹家之福。”
曹颂这边,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下,俯身在地道:“侄子再不敢让大伯操心,还望大伯体恤侄儿,长命百岁,让侄儿们得进孝心。”
他这一跪,曹项同曹頫两个也都跟着跪下。
曹寅伸出胳膊,想要唤他们起来,又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花。
还是曹佳氏瞧着父亲不对劲,忙对初瑜吩咐道:“快抱孩子们进来,让父亲瞧瞧长生同孙子孙女们……”
长生同天佑他们几个小的,都在外间,由东府静惠妯娌几个看护。
听到里屋动静不对,她们就牵着孩子们进了里屋。
曹寅说了半晌话,已是用尽了力气,视线从几个孩子脸上滑过。只有在看到稚嫩的长生与还是小大人的长孙天佑时,才停留片刻。
接下来,他又是一阵咳,嘴角已经现出血迹。
“老爷……”李氏低呼一声,拉住曹寅的手,已经难掩悲音。
曹寅回握李氏,看着她说道:“夫人本出自富贵乡,下降曹家,是曹家与寅亏待了夫人……夫人莫要怪罪……”
“老爷莫要臊我,失父孤女,能嫁老爷为妻,生儿育女,是我之大福气。”李氏一边拿帕子擦曹寅的嘴角,一边说道。
曹寅神色复杂,似有千言万语,终是化作一声长叹。
曹颙这会儿功夫,除了麻木,还是麻木。那种身体里被抽了筋骨的无力感,使得他想要堆倒在地。但是又晓得,自己为人子,为人父,还有要担当的责任,不是想要倒下就是倒下的。
只觉得脸上冰凉一片,不知何时,已经是泪落满襟。
曹寅只觉得视线已经模糊,在人群中扫了好几遍,才定格在曹颙身上,道:“颙儿,百宝格……遗折……御前……”
话音未落,他胳膊一垂,已经倒在李氏怀中,像是睡着了似的。
屋子里,一片哀声。窗外秋风秋雨,似吼似泣,天地之间,只剩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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