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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代表着宵禁开始的街鼓声并未按时响起,而这也意味着神都城内的秩序已经彻底崩溃。
长夏门东归德坊,地当神都城水陆出入门户,坊中因此邸店林立,也难免受到席卷全城的骚乱波及。而且因为常有客旅聚居于此,坊中品流更加复杂,骚乱爆发起来的时候也就更加猛烈。
坊中西曲伊水穿坊而过,是客货云集所在,早在城中别处骚乱发生的时候,便有心忧商货安全的商贾们组织脚力围设栅栏,隔绝内外,反应还算及时。而在亲眼见到一路增援长夏门的南衙禁军彼此于坊外长街上一番斗殴厮杀后,坊里的气氛便也发生了变化。
有一队受雇于商贾的脚力趁机向货主讨取钱物补助,理由也很正当,他们此前收取的脚力钱只包括货品的运输与搬运,可现在还要兼职护卫。适逢都畿动乱,风险陡增,这些只凭一把力气养家糊口的脚力们想要更多一份财物傍身以为保障,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这一要求提出来的时候,却遭到了货主断然拒绝,不愿接受这种坐地起价、趁火打劫的行为。此时城中闹乱已经越来越激烈,本就人心惶惶,彼此口角争执起来,又没有一个强力的第三方协调仲裁,最终便发展为武斗。
脚力们仰仗人势,将货主并其奴仆殴打一通,继而便将物货哄抢一通,推开栅栏便向曲里四处逃窜。这一番行为瞬间便将坊里本就人心惶惶的气氛打破,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很快整个坊区便陷入了斗殴哄抢中,那些因傍地利而日进斗金的邸店便成了重点关注的对象。
在这当中,有一处邸店内有二十多名壮卒驻守,各持棍杖驱逐殴打街面上敢于靠近的强盗凶徒。虽然暂时还没有被冲入进来,但随着其余邸店相继告破,此处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凶徒,势如狂风巨浪中一块危立的礁石,被拍碎只是时间问题。
“田阿兄,乱势越来越凶猛!若再不更换器杖、狠杀一批,咱们怕要守不住了!”
邸店前庭刚刚打退了一波强人后,一名眼角乌青的壮卒退回邸店中,望着话事人不无忧虑的说道。
听到墙外传来的杂乱打斗声、以及墙头上频频探头的强盗,田少安也是一脸的忧色,对于眼前这一局面倍感头疼。入城之前,他也没想到神都城竟会乱得这么快、这么彻底,现在身负的使命都还没有一个眉目,便要面对一个群众围攻、去留两难的困境。
他这里还没有做出决定,墙外便又响起了一串更加猛烈凶恶的打杀叫骂声,显然这一处硕果仅存的邸店引起了更多坊里凶徒的关注。
“分发甲械吧,保命为先。若实在抵挡不住,便先弃此处。”
情况危急已经不容拖延,田少安将心一横便做出了决定。
随着田少安一声令下,邸店后方便搬出了十几具的战甲并刀剑器械,前方分出十几人入后武装,防卫稍有松懈,霎时间便有几十名凶徒趁势冲入了进来。
然而很快,这些人便发现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满仓的钱帛货物,而是许多甲械精良的悍卒。邸店内诸故衣社徒本就精壮强悍,更换了甲械之后一个个更是战力惊人。
那些冲入进来的凶徒们只是一腔欲念驱使,手中连像样的器械都无,遭遇了这样的对手,无异于浪花拍在了铁壁上,直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很快,邸店中武装起来的悍卒们便将冲入者尽数杀退。哪怕他们并不以杀戮为乐,邸店前方也渐渐的被血水染红。
这血腥的一幕让人胆寒,坊外那些强徒虽然叫嚣凶恶,但本质上也不过是环境感染、一时贪念,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强盗悍匪。在眼见到对手强悍,再冲便会有生命危险后,一颗躁动的心也快速的冷却下来,渐渐向周遭街曲溃退。
乱民们想要避开这一处杀场,但田少安却不想让他们退走。他们这一身武装器械毫无疑问都是禁物,一旦被官府察知就会有极大的麻烦。
虽然说坊里喧闹多时都无官府衙役与禁军将士冲入镇压,神都城中看似已经失控,但田少安困守邸店中,终究不了解城中大势变化。如果接下来官府能够成功控制住局面,他们一行人必将无所遁形。而且眼下这种混乱若能融入下去,稍后的行动与计划都会有更多的选择。
眼见人潮有退走之势,田少安便即刻下令壮卒们从后堂搬来一筐筐的铜钱布帛,直接当户向界面抛撒,同时口中大声喊道“乡义无心为恶,坊曲失序让人心慌!钱帛不足可惜,人命最足珍贵,散尽家财,只求活命!盼众乡义于此共守,以待官府重修秩序!此时浪行街曲,街面多有凶恶,聚众能活,不受豺狼撕咬……”
街面上钱帛散落一地,已经足够让人动心,再加上田少安一通喊话也颇具说服力。一时间或许不足传达全坊,但近遭游荡之众也不乏人被说服,很快便有人返回此处,叉手高声道“店主高义,愿共守同活!”
有人先行作为表率,陆续便有人返回邸店门前,这些人有的捡拾一些散落在地的钱帛收藏在身,有的则就根本不作理会,甚至还有人解下钱囊将自身的钱币也抛洒出来。
人心向来变幻莫测,善恶都在一念之间,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环境的导引至关重要。或不排除有人天生凶恶,但绝大多数人在环境有所选择的情况下,仍然愿意选择善良守序。
此前坊中混乱失序,身外俱是恶敌,道义荡然无存,人性中的凶戾、贪婪便被无穷放大,一个个化身凶恶,只求伤人活己。可是现在有了一个新的选择摆在眼前,又有多少人会执迷于人性的沉沦?
更何况,邸店里眼看着十几名武装精良的悍卒,这在寻常坊间已经是一股足以横行无忌的力量,就算还有人贼心不死、想要继续逞凶作恶,也要考虑一下自己这身子骨经得起几下劈砍。
田少安先通过绝对的武力震慑住街上的骚乱,然后再抛洒出钱财,给乱民们指出一条相对光明的道路。所以很快的,邸店门前便聚起了数量颇为可观的徒众。
武力并不能带来真正的秩序,但武力可以镇压各种不必要的争端,从而给秩序的建立提供一个基础。
随着邸店前人众越聚越多,原本人人垂涎、争欲哄抢的邸店反而成了坊中为数不多的安定之处,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起来。
眼见周遭员众规模逐渐壮大,田少安也不再据守不出,而是率领一干甲卒们行入街中,将邸店腾空出来让伤员老弱并妇孺们入内。
此举更大大激发出了街中人众们的向义之心,就连一些坊中闭门自守的居民们也将家眷送来此处进行安顿,青壮有力者则在外据守。
当此间人势聚多的时候,便有人提议该要搭救其他坊曲之间的无辜人众。一群人不乏有想法者,七嘴八舌的计议一番,很快便讨论出一个粗略的方案。
有人从各处拉来几架板车,套上牛马之后,收捡一些街面上残肢断骸的尸骨摆在车上,另于车板上放置了一个箱笼,把地上散落的钱帛收捡起来抛入箱笼,然后各择几十员壮卒分别守卫车驾,然后便向周边曲巷出发。
“钱帛任取,勿害人命!乡义求活,不虐下民!”
周边街曲仍是混乱,分别出发的这几路车队很快便遇到各种斗殴抢掠,便将钱帛向恶斗发生处抛撒而去,口中呼喊着这一类的口号。
此时街曲间戾气横行,眼见到这样一队怪人出现,无不惊诧有加。车板上财货动人,尸骸惊心,几十名壮卒前后拥从,也都让人不敢轻惹,有的人便惊慌退走,有的人却感于此番言行,加入队伍之中。
当这几支队伍从西曲出发,穿街绕坊而过时,原本各自几十人的队伍,各自都有不同程度的壮大,直穿中街而来的那一支队伍更是壮大到足有千数人跟随。箱笼中的钱帛虽然不断被抛撒出去,但也不断的有人解囊投入,几架板车上无不堆放着众多的钱囊、布帛。
经由这一通游行,不独坊中的混乱斗殴大大削减,几路人马中也各自涌现出几个头目。东坊门内聚首之后,仍然无见官府出面主持秩序。但在经过这一番自救的游行后,民众们心中的惶恐也减弱了许多。
此时夜幕已经逐渐降临,坊外长街上的混乱有增无减,多有强徒策马奔腾,分不清究竟是官军还是哗噪的乱民。当街近处的长夏门处,虽有火光闪烁,但却已经没有甲兵驻守,唯是民众们闹哄哄的出入。
在这一团乱象之中,原本同样情况极为严重的归德坊反而成为一个相对安宁的坊曲。坊中聚集起来的民众们更加不愿意破坏这一份得来不易的安宁,于是便开始自发的组织防控,分守四边坊门,以免再被坊外的骚乱波及裹挟。
然而归德坊地当洛南要冲,乃是城南人尽皆知的富坊,虽然坊内的骚乱平息下来,但随着全城的骚乱仍在继续加剧,渐渐的便也面临此前田少安等所据守邸店的局面,开始遭到外坊乱民的冲击,不断的有乱民试图冲进来,且势力渐有聚大之态。
最开始,诸坊门处也在努力击退乱民的冲击,但很快便力有未逮。于是便有人试图重复此前归德坊骚乱平息的情景,将此前收聚的钱帛向坊墙外抛撒,并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此前所宣扬的乡义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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