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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璟一行抵达京东馆驿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傍晚时分。
虽然说一路疾行也能赶在天黑前入城,但考虑到一众随员众多,且还携带着许多的行李物资,需要京中有司交割接待,又要耗时良久,索性便在馆驿中停宿一晚。
前来迎接的官员们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无论交情深浅,宋璟也只是略作寒暄,并没有在馆堂中接待这些人。甚至就连杨思勖,在表达过圣人的慰问并询问明日确切入朝时间后,见宋璟并没有留客招待的打算,索性便举手告辞。
天下馆驿系统,主要是接待公务人事,牒命在身可以免费入住、接受食宿的招待。对于各种级别的公务与人员,也都有不同的招待等级。
但很多时候,这些规令并不能得到严格的执行,因为绝大多数馆驿的管理方都是地方上的州县,不敢随意怠慢触犯那些往来京畿的重要人事。
诸如宋璟这样大功归朝、甚至就连京中官员们都殷勤远迎的边防大员,虽然也有接待的标准与上限,但若真超出规格,这些馆驿官吏们自然也不敢过分计较。会不会遵守规定,主要还是看官员们各自操守。
此前朝廷厚待州官,给予一些赴任远州的官员以不菲的宦途贴补。结果便有人钻了这种政令的空子,随从携带大量与官职无甚关联的人事,都要让沿途的馆驿进行接待,便给地方上带来极大的财政负担与亏空。
许多看似优厚的政令,却因参与其中的人员各自利益不同去营张私计,以至于朝廷不得不再加强监管,将一些主要干道的馆驿管理权从州县收回,由各道训使加以监管。
熟悉宋璟的人自然深知其人秉性,其人能够名重一时、前程远大,还不在于外事积攒的军政功劳,而是在于秉性正直、奉公守法。
特别在早年跟随圣人入关定乱时,多达十几万的流民乱众的安抚与管制,能够做到法度严禁、不偏不倚。以至于就连圣人对宋璟秉性都多有称赞:“人情喜好,各有不同的标准。但若有人不得宋璟的欣赏亲近,那此人之秉性道德便需长作审度。”
所以尽管许多出城迎接的官员自觉得宋璟为人处事有些严厉刻薄,但也不敢多作牢骚,只能在馆驿外作礼告别。
但也有一群人是例外,就是那祚荣所率领的一众靺鞨族人。
那个祚荣自剜血肉想要换取些许杀父仇人的腐骨泄愤,这做法虽然有些残忍且遭到了宋璟的拒绝,但还是获得了一群看客们的敬重喝彩。
唐人推尚孝义,自觉得那些化外的蛮夷未必能恪守人伦情义,见到祚荣如此悲苦笃孝,心中自然而然生出些许好感。
他们倒不觉得宋璟有错,毕竟无论何方胡酋只要背叛了大唐的律令,便是罪大恶极的贼寇,生命血肉凡所拥有都是贼赃,只看圣人几时派遣王师前往讨取。
但律法之外还有人情,许多人也不忍见这个强忍丧父之痛的胡中壮士嚎啕于途,便有人忍不住上前劝告道:“壮士既然是宿卫京城的勇将,也非事外白身的闲人,与其在这里用情为难宋府君,不如叩告天阙,恳请圣人体恤悲痛,赐给仇人骨肉泄愤。”
祚荣虽然仍在失望嚎哭,但听到这些劝告声,也都一一颔首致谢,但仍不愿远离,仍是泪眼痴望着高悬在馆驿院落中的仇人首级,不肯离去。
天色渐晚,官道上行人渐少。靺鞨人仍在馆驿外作法宣泄悲情,馆堂中宋璟用过了晚餐后,正在堂内检查着明日归朝将要呈交的文书,突然有随员登堂禀告道:“府君,那卫将祚荣又使仆员于馆外敬送财物,言要以此恭谢府君为之报仇之恩。”
听到这话后,宋璟便眉头暗皱,自堂中站起行走出来,旋即便见几名甲兵正抬着两方硕大的箱笼、吃力的往堂前搬运,只看几名甲士那用力的模样,可知箱笼中物品实在沉重。
“慢着,不要打开!”
宋璟见状后便抬手阻止,直接返身归堂,等到再走出来时,手中已经握着一柄收在皮鞘中的佩刀,直接摆在了那箱笼盖面上,而后便沉声道:“将此一并送出,告诉那祚荣,此刀曾经有染乞四比羽贼血。他若只是有感父仇,携此且去,若仍纵情迷惑、滋扰官人,那就是要强试法刀利否!”
说完这番话后,宋璟便又转身退回堂内,过了不多的一会儿,馆驿外的靺鞨人哭丧声便停止了下来,又有吏员来告那祚荣收刀之后便作叩谢、而后便率领族人们离开了。
自此一夜无话,第二天天还未亮,宋璟一行便又从馆驿出发,自有专门负责迎接导引的官员们陪同他们一起自春明门入城。
随同入京献捷的一众功士们自有光禄寺官员引走安置款待,宋璟则又匆匆进入皇城,先往兵部记录功簿,又向枢密院登录所获人事,最后才来到门下外省奉表待召。
诸司一通游走下来,早朝也已经结束,退朝返回的门下省官员们自然不敢怠慢这位功臣,侍中杨再思匆匆来迎,就案接过宋璟的奏表,先是着员呈送禁中,然后又望着宋璟笑语道:“走使往复尚需时间,不如由我先为宋君引见在司同僚?此案来日相公座处,与同僚们早作相识相知,也能有益后事。”
一般官员们还只猜测宋璟此番归京是拜相有望,但杨再思本身就是政事堂宰相,自然知道宋璟归朝拜相已经经过了廷议,授其为门下省黄门侍郎的制书早在日前便由中书拟定,只待发往门下,因有此言。
宋璟自然也是明知前途,面对这位上司的示好只是欠身说道:“制授尚未正出,下官仍是外州卑职,无谓打扰郎官们案事,多谢相公关怀。”
眼见宋璟这么认真,杨再思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心中则不免有些感慨政事堂未来气氛怕将不会太过和气。
虽然说如今朝中圣人最大,凡有制敕诸宰相也只是具名署行,但宰相们秉性风格不同,对政事堂的氛围影响也是颇大的。
过去几年时间里,政事堂也颇有换代,从开元四年末的姚元崇、刘幽求罢相开始,陆续又发生了几次人事更新。
开元早期的宰相除了杨再思之外,其他的要么去世、要么荣养、要么再赴地方。比如王方庆便转任国子监祭酒,朱敬则出任益州长史,李昭德归朝荣养,张仁愿则继往河朔、再镇边疆,裴守真则出任青海留守使。
替补的宰相分别是中书侍郎李峤、尚书左仆射王绍宗、户部尚书姜师度、兵部侍郎桓彦范以及另一名黄门侍郎房融,这当中还有几员换补,但在相位时间并不长便转别职,比如作为吉祥物的青海王慕容万,自安西回朝的郭知运以及原少府监钟绍京等。
这些历位宰相的官员们,或凭恩眷、或凭资历,但也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风格并不算太强烈。从前年张仁愿出京到现在,政事堂任事气氛还算融洽,大事自有圣人掌度,小事上诸宰相们之间也能有商有量,政事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瞪眼争议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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