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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豪听得吃酒赏月,登时轰然叫好,这下是发自内心,不掺杂水分。杂役们上菜斟酒,一片繁忙。众人坐了多时,已经饿得不行,见得大鱼大肉端上桌,也不谦让,拿起碗筷,大吃大喝。一时之间,只听得牙齿咀嚼食物,酒水流入喉咙的响声。荣景拿着酒杯,一桌一桌的敬了过去,与每个人亲切交谈,言笑晏晏,好像他才是宴请宾客的东道主。叶枫看着云无心,笑道:“他明明喝得不多,怎么看上去比喝得烂醉的人还要飘?感觉快要上天了。”
云无心笑了笑,道:“有的人哪怕只喝了一口酒,也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况且他仗着人多势众,觉得今晚很有把握让我签订城下之盟,如何不浑身舒泰,醺醺欲醉?”忽然之间,有几个人站了起来,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刚吃下去的酒食也吐了出来,神情悲苦,好像突然遇到异常难受之事。众人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齐声问道:“你们为甚么哭啊?莫非你们抢不到吃?你们也忒倒霉的,居然和几个肚子里可以装几头猪的大胃王,大半年没吃饱饭的饿汉坐在一起。”
与他们同席的人急忙辩白:“你们为什么要冤枉我们,我们怎会是大胃王,没吃饱的饿汉呢?”荣景道:“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讲,或许我能帮得上忙。”一人从怀里取出一轴画卷,挂在树枝上,徐徐展开,上面画的是颠沛流离,逃荒的百姓,图中的人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犹如孟子所说:“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与当下的良辰美景大不般配。叶枫道:“杀人的刀子终于掏出来了。”云无心哼了一声,道:“这种刀子伤不了我。”
叶枫道:“北宋郑侠的《流民图》,据说就是这幅画击倒了拗相公王安石。”云无心笑了笑,道:“想不到我能和一代名相王安石相提并论,我的脸是不是跟锅盖一样大?”叶枫心里“咯噔”一声,寻思:“这岂不是道送命题么?我可不能说大实话。”笑道:“不,不,你是精致优美,小巧玲珑的瓜子脸。”云无心“呸”了一口,喜滋滋的道:“去你的。”那人指着画上的流民,长声叹道:“我们虽然锦衣华服,但是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因为我们和他们一样,四处流浪,无家可归!”他双眼环顾众人,朗声问道:“我们的家在哪里?”众人收敛笑容,齐声应道:“我们的家在江南,我们的家在中原!”
这几个人转了个身,面朝中土方向,咬牙切齿,厉声叫道:“还我河山,还我河山!”声音慷慨悲壮。众人怔了一怔,随即跟着大叫起来:“还我河山,还我河山!”荣景叹了口气,饮尽杯中酒,泪水流下。一人忽然跳起,揪住荣景的衣襟,厉声说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的家是在烟雨朦胧,山清水秀的江南,是在襟怀四方,侠士辈出的中原?”他说着说着,松开双手,跪倒在荣景脚下,又放心痛哭起来,道:“你为什么不带我们回家?难道你甘心在黄沙漫天,人迹罕至的戈壁荒漠,终老一生?”
他抓起地上的沙石,往荣景身上掷去,骂道:“你若是不想带我们回家,就不要做我们的带头大哥,我不想做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众人亦大声哭泣:“我们要回家,不做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荣景站着不动,任由沙石击在他身上,喃喃说道:“谁说我不想回家?我的祖宅在金陵城中的朱雀桥畔,脚下是纸迷金醉的秦准河,对面就是闻名遐迩的乌衣巷,每年的春天,王谢堂前飞出来的燕子会落在我家房顶上,至今还有管事的经营打理我的祖宅,因为他们也在等我回家。我也在问自己,究竟是谁不让我们回家?”
众人转过头来,齐齐盯着云无心,眼中充满了恶意。云无心也瞪着他们,悠悠说道:“咱们就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谁要是先眨眼睛的,他就是大花狗,臭蛤蟆。”她话刚说完,众人的脸已经别到了一边,唯恐眼皮一眨,岂非成了她口中的大花狗,臭蛤蟆?那个拿画的人拍着手掌,大声吟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众人跟着唱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叶枫寻思:“一会儿贬低王安石,一会儿又追捧王安石,这些人他妈的精神分裂,脑子有病啊。”
云无心哼了一声,道:“各位喝多了不是,连春天秋天也分不清么?要战胜强敌,单凭一腔热血是万万不行的,还要有足够的清醒的头脑,否则只会成为他人手中的刀。”那人厉声喝道:“你少在这里挑拔离间,我们齐心协力,团结一致……”突然听得一人冷冷道:“你说错了,我们是一盘散沙,一群乌合之众。我们随时会为了蝇头小利,彻底撕破脸皮。”众人望了过去,只见说话之人正是适才与安百桌、黄坤、十三郎大打出手的燕归巢。众人怒道:“小浪蹄子,你想吃里扒外么?”
燕归巢脸红了红,抿嘴低声说道:“荣大哥是咱们的领袖,我唯荣大哥马首是瞻,一生一世都不会变心。”一双妙目直视着荣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意。众人冷笑道:“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你配得上荣公子么?”荣景微笑不语,隔了一会,凝视着燕归巢,缓缓说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岀来,我相信你。”燕归巢嫣然一笑,道:“荣大哥是个明白人,谁好谁坏他心里不清楚么?”叶枫心道:“他得不到云无心的青睐,便退而求其次,来讨好燕归巢了,好,很好。”
大同教诸多的反对派头面人物,除了西门无忌之外,要数荣景人望最高,若是他积极进取,无疑是个极难对付的角色,如今他意气消沉,沉迷美色,实在是件天大的好事。云无心长长吁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众人不禁一片哗然,叫道:“既然荣公子相信她,咱们不如趁早散伙,各奔前程。”推椅移凳,便要起身移开。荣景肃然道:“我说过要让每个人都能毫无顾忌的说话,说得不好,不去指责,好的意见,予以接受。若是因为大伙对燕姑娘的偏见,就对她全盘否定,不允许她开口说话。对不起,荣某决不会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哪怕我众叛亲离,孤立无援。”
他说话的时候,挺起胸膛,紧握双拳,好像三山五岳落在他身上,他都能挺得过去。众人吃惊地看着他,刚迈出的脚,似被点住了穴道,突然僵硬。他们第一次看到荣景如此强硬,霸气十足的他,更是具有王者风范。荣景拿起酒杯,目光往众人脸上扫去,道:“各位志向远大,荣某可不敢耽误了各位的大好前程,荣某祝大家马到成功,前程似锦。”一饮而尽,神色严峻,等着众人表态。众人怔了半晌,缓缓坐下,讪笑道:“大家多喝了几杯酒,脑子不听使唤,满嘴胡话,荣公子多多包涵。”
荣景哈哈一笑,拱手说道:“我心高气傲,也说了些不知天高海阔的话,你们不也是没放在心里么?我们可以表达不同的意见,可以拍桌子骂娘,但绝不可以斤斤计较,怀恨在心!”众人情绪又被他带动起来,齐声叫好。燕归巢痴痴地看着荣景,流在嘴唇上的泪水,又被她吸入喉咙,流入心里,和胃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怪的味道。酸甜苦辣,样样齐全。她性情开朗豪爽,有不少男性伴侣,他们都有一张极甜的嘴巴,总能哄得她心花怒放,可是她始终和他们逢场做戏,不会投入任何感情,因为她心如明镜,一味迁就恭维女人的男人,不是贪恋女人青春成熟的,便是想借力女人背后的关系,绝不会给女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真正有魅力的男人,应该是怎么样的?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她只能靠想象力去勾勒出那个完美的人。他豪气风发的时候,就像沸腾的火锅一样,会被辣得热血上涌,大汗淋漓;他生气发怒的时候,就像无敌的猛兽一样,所有人会被吓得不敢作声,匍匐在他脚下;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就像射出去的利箭一样,就算世上的人都来挽留他,也休想他更改主意;他温柔的时候,就像多情的春风一样,再沉寂冷清的心房,也能被他荡起波澜。眼前这个男人,好像完全符合她所设置的条件。她心里忽然说不出的害怕,她怕她的付出就像被流水无情冲走的花朵,被火焰烧成灰烬的飞蛾。
荣景神情严肃地盯着她,冷冷说道:“我有必要提醒你,女人的泪水虽然说来就来,但是也得看在什么场合。倘若你是在和男人吵架,不管你多么蛮不讲道理,光是从眼眶流下的泪水,都能赢得一部分人的同情。现在你是在阐述事实,流在你脸上的泪水,只会增添大家对你不信任,谁也不敢确定,你能否做到不偏不倚,不掺杂任何个人感彩,客观完整地表达出你所要说的观点?想说服别人,靠的是无可反驳的事实。”众人点头称是,道:“女人开始流眼泪,恰好证明了她的又虚又假,就想靠无理取闹。”
燕归巢擦干泪水,直视荣景,道:“眼睛看得见的敌人并不可怕,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才是你的心腹大患。”荣景面色微变,道:“谁是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我怎么一个也没看见?”燕归巢道:“你已经看到了,只是你不愿意得罪他们,因为你目前需要他们的支持,聚集在你身边的人越多,你的声望越是浩大。就由于这缘故,你捂着鼻子容忍某些害群之马打着你的旗号,去做损害你名声的勾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固然值得钦佩,可是流入大海的泥沙多了,海洋也就成了陆地。”叶枫大吃一惊,心想:“这女人好生泼辣,只可惜跟错了人。”
荣景哈哈大笑。燕归巢讲的不是滑稽的笑话,她说的每一个字,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的抽在他脸上。他应该暴跳如雷才是,他怎能笑得出来呢?他的胸襟真到了可以包容一切的地步?叶枫道:“只有大笑一通,才能掩饰他心中的愤怒,其实他的心眼小得连根针也插不进去,只不过出于需要,他才装出宽宏大度的样子。做和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人,这种人活得既累又可怜。”云无心眨了眨眼,道:“你会看相?你看我何时会走运?”叶枫笑了笑,道:“你满脸红光,现在不是走桃花运么?”云无心在他右手背上使力一拧,笑道:“胡说八道!”
荣景独自大笑了一阵,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耳朵,眼睛出大问题了,要不然我怎么看不见害群之马呢?”燕归巢道:“能坐到你这个位置的人,处理问题,就不能采取和稀泥,两边讨好的方法,你必须雷厉风行,树立起个人威望。你手腕不够强硬,他们更加得寸进尺,不把你放在眼里。”荣景又笑起来,道:“我今天找这个人,明天找那个人掰手腕,再粗壮有力的手臂,也会让别人拗断啊。”燕归巢道:“既然你想做好好先生,那么得罪人的事情由我来做吧。”
她伸直右手,指着在边上幸灾乐祸看热闹的安百桌,厉声叫道:“这人性情乖僻,倚财仗势,视世人如猪狗,常以毁人家室,伤人性命为乐。他所居之地,方圆百里,犹如人间炼狱,百姓提及他的名字,无不咬牙切齿。你为何不以扶善良,替天行道,除此元凶?”安百桌见她又扯上了他,不由得大怒,道:“臭婆娘,莫非你活得不耐烦了?”挥掌往燕归巢脸上掴去。燕归巢冷笑道:“我会怕你?”扬起一只手,击向安百桌的脸颊。
忽然之间,荣景抢了进来,隔在他们中间。两人大吃一惊,想收手已经不及,只听得“啪啪”两声脆响,他们各在荣景脸上扇了一记耳光,白净的肌肤登时指痕累累,高高肿起。众人失声惊呼。依照荣景的身手,他完全可以避开,他为什么要挨打?安百桌、燕归巢往后退了几步,定了定神,又同时扑到荣景身边,挽住他的手臂,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尤其燕归巢心情激荡,情不自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荣景笑道:“荣某没办法化解你们的矛盾,只好做你们的出气包,让你们揍到消气为止。”
二人大急,道:“我们……我们……”舌头似打了结般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荣景拍拍心口,笑道:“别看我长得不是很结实的样子,其实我很抗打的,只要不是存心往死里整,我都能扛得住。”安百桌道:“我不与她争了。”荣景收起笑脸,道:“这次不争,因为是你们给我面子,可是下次呢?我总不能天天都跟在你们身边。要想做到真正的和平相处,就必须彻底拔掉心中芥蒂。而我正好有皆大欢喜的法子,你们乐意接受么?”安百桌干笑几声,道:“我当然愿意。”
荣景板起了脸,态度严肃而庄重,道:“既然你们同意我的介入,以后就不许反悔,中途变卦的那个人,便不再是我的兄弟朋友了。”燕归巢低声道:“你来主持公道,我一辈子也不会后悔的。”叶枫冷笑道:“看样子他是要做申张正义的青天大老爷了,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辨忠奸,哎哟,不好,他嘴唇红红,脸皮白净,像台上的哪个谁?戏文说红脸是忠义正直的关公,黑脸是刚正不阿的包拯,白脸是阴险狡诈的曹操。曹阿瞒来主持公道,岂不是屁股歪到天上去了?”
云无心笑了,笑声中充满了讥讽,道:“我父亲为什么会被孤立、抹黑?因为他真心想解决诸多遗留下来的问题。这些问题原本可以轻而易举化解,但是经过某些不作为的人一次次默许纵容,现在就像危重病人身上的毒瘤,捧在手心的火药,已经关乎到大同教的生死存亡,若不及时处理,大同教就有随时解体崩溃的可能。只有做脱胎换骨,去芜存菁的改造,大同教才有东山再起,问鼎天下的可能。这样一来,我父亲显然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所以他们巴不得我父亲早点下台,免得让他们看着心里堵得难受,晚上睡得不安稳。”
叶枫叹了口气,道:“令尊偏偏又太不识相,像钉子一样坐在台上纹丝不动,这些人恼羞成怒,只好采取其他方法将你父亲拉下马了。”云无心看着荣景,黯然道:“其实他比我父亲更适合做刀刃向内的那个人,因为他胜在年轻有为,广见洽闻。时代将他推到了最有利的位置,他却脖子一缩,肩膀一歪,不敢接下时代给予他的重担。他想不费一分力气,不流一滴血汗,杯觥交错,谈笑之间就可以搞定一切,故而他态度暧昧,忍受这些人推着他走,被这些人左右他的意志。他自以为万事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殊不知在他决定与狼共舞,火中取栗的时候,局势已经悄然失控,裹挟着他滑向不可预测的深渊。”
荣景一只手牵着燕归巢,一只手牵着安百桌,眼睛却看着燕归巢,问道:“你去过他生活的地方么?”燕归巢道:“我没事跑到他的狗窝做甚?”荣景叹了口气,道:“我去过好几次,说句大实话,那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那里一天到晚都刮着大风,风里永远有数不清的沙尘,直往口鼻扑来,再白的脸吹了几天的风,也变成了大花脸了。”燕归巢笑道:“你不会多洗几次脸么?”荣景正色道:“那里常年无雨,水格外金贵,不敢随意浪费,我要是一天洗几次脸,安兄弟不得提刀杀了我?”燕归巢白了安百桌一眼,冷冷说道:“一看就是个不利索的小气鬼。”
安百桌笑道:“并非我小气抠门,而是我们每个人用水都有定量,今天倘若用超额了,第二天就得想办法补上亏空,谁也不敢大手大脚。我有次口渴得紧,多喝了一壶水,让我老爹知道,大发雷霆,罚我在院子里跪了好几个时辰。我己经习惯了几天不洗脸,几个月洗一次澡,整个人臭得像从粪坑里捞出来似的。只有到了别的地方,我才敢畅开肚皮喝几大壶水,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燕归巢忍不住笑出声,道:“谁让你父亲当初选的鬼地方,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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