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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知道可乐这样东西,是二十多年前,我看到一个背着旅行袋的少年坐在裕陵外的台阶上,悠闲晒着太阳,悠闲喝着手中一支红罐子里的东西。

我看到那罐子里的液体泛着奇特的泡沫,于是问他是在喝的什么。

他看了看我,用一种有些古怪的表情笑了笑,然后对我说,“可乐。”

“你觉得这问题很可乐?”

他大笑,笑得喷了一地的棕色液体:“不是。可乐,大哥,这东西就叫可乐。”

随后从包里抽出同样一只鲜红的罐子,他递给了我:“尝尝。”

我接到手里,却不知道怎么开启,于是看着他咕咚咚喝得爽快的样子,再次问他:“为什么叫可乐?因为这东西很可乐么?”

他差点又笑喷了一地,说,“大概吧,又甜又爽,渴极了的时候喝,当然是很可乐的。如果再加点冰块,那可不得了。”

“怎么不得了?”

他咧开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乐呵呵从我手里取过那只红罐子,拉开上面的金属环丢到我手里,拍了下我的肩膀:“尝尝呗,尝过不就知道了?”

我依言尝了一口。

实话说,尝不出任何味道,我想也许因为我的味觉早在百年的时间里腐朽了。

‘身子不腐朽,不代表其它的地方不会腐朽。’我忘记这句话是谁同我说的,现在那人早已腐烂在坟墓里,死于抗战的时候,他说他是一名革命军。

真可惜,如果他还活着,那么也许那一天我会带上一罐可乐去看看他。虽然感觉不到它的滋味,但那一粒粒细小跳跃的感觉很快随着罐子里的液体在我舌头上扩散开来,跳过喉咙,跳进我胃里……那样一种感觉,我想大概就叫做爽快和可乐。

那位革命军是个爽快人,所以我想送他一罐子爽快,以此纪念,他是我自墓里睁开眼后,所与之交谈的第一个人。

但后来我只能独自一人坐在塞纳河边,看着我曾画过的那道夕阳,历经百年时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地晕染在巴黎的天空下,然后点上一支烟,就着那罐爽快的饮料,一口一口将那些并不爽快的烟雾漫漫吞进嘴里,再慢慢咽进我早已变得麻木的身体里。

然后在面前支起的画板上涂上一些颜色。

靛青和蓝,再加一点点几乎细不可见的红。

朱珠第一次见到时曾问过我,这叫什么颜色,说蓝不像蓝,不像蓝却又是蓝,好看得叫人心痒痒的。

我告诉她,这叫巴黎蓝。

她愣了愣。然后在我身边坐下,目光放远,远得好似她面前是一片浩瀚无边的海。

但她面前只有一道窗,以及窗外那一小片被花草和树挤得有些过分热闹的庭院。

所以很快她就把目光收了回来,伏在桌上端端正正写了三个字:巴黎蓝。

“王爷,”写完后她握着笔,问我:“巴黎有什么?”

“有巴黎公社,有埃菲尔铁塔,有大革命,有卢浮宫,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塞纳河。

但那会儿我没有告诉她,因为我想在某一天,在我能带着她亲眼看到那条河的时候,指着那片被暮色映满了每一片波折的河面,对她说,瞧,巴黎蓝。

可惜,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那名革命军临行前对我说,人生在世,值得去一搏的机会并不多,往往错过就错过了,所以,他不想后悔,即便死了也不后悔。

但他不知道死的滋味究竟是什么样的,因为他没有机会在死后看到死去的自己。

也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错过,因为他死的那天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能经历些什么呢?

我想起朱珠最后离开的时候,她也只有十八岁。

于是轻轻将面前的画扯下,用水涂乱上面的颜色,再将那抹巴黎蓝揉进手心,慢慢揉慢慢揉,直到它充满了一团团凌乱的褶皱。

每次都是这样。

还差最后一点就画完了。

可是我无法再继续画下去。

我无法完成塞纳河上的巴黎蓝,因为我不知道将它完成之后,我能将它交给谁去看。

“画错了什么?”用力吸进一口烟时,我听见身后有人轻轻问我。

我笑笑,把那卷画布丢到一边:“颜色用错了,画也就废了。”

“颜色用错了么?也许重新调整一下还能补。”

“我不喜欢补。”

这句话说完,她已从我身后绕到了我边上,在我边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拾起那团皱得不成样的画布,一点一点小心展开:“你很浪费,静。如你这样的天才总是对自己的劳作习惯性地浪费,浪费到近乎犯罪。”

“犯罪?”我笑笑。

递给她一支烟,她却选择了我手里的可乐。于是换了罐新的给她,看她用力将拉环扯开,一仰头咕咚咚喝下一大半去,然后用力点了点头,颇为认真道:“是的,犯罪。”

她穿着件巴黎蓝色的衣裳,衬得她那张普普通通的脸显得格外有些漂亮,跟两年前几乎判若两人,说话的样子也是。

我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些。

两年前……

不知不觉来法国竟已有了两年。

这两年里我从未和谁交谈过,也从未记住过谁的脸,时间和交流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是一具行尸走肉,亦过着行尸走肉般简单又毫无意义的生活,在巴黎熟悉而陌生的空气里独活着,没有任何羁绊,以此做着遗忘过去的努力。

直到有一天,我见到了她。

这个跟我一样来自东方的女孩,穿着一身单薄得可怜的衣裳,带着一脸疲惫和绝望站在我身后,瑟瑟发抖,却又久久凝视着我面前那幅仅仅只打了个轮廓的画。

那一刻我原本想同以往那样收拾东西离开。

但不知为什么,没那么做。

而是继续画着,画了很久,直到她终于踩着脚下咯吱咯吱作响的雪慢慢从我身后走开。

那之后,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奇怪的巧合,每一次到塞纳河边作画时,我都会在那里碰见她。

她每次都穿着不同的衣裳,但每次衣裳的颜色都是同一种蓝色。

巴黎蓝。

我从没见过这样执著于一种颜色的人,所以不免对她有些好奇,但是从没与她有所交流,

我画着我的画,她看着我的画,两年时间就那样一瞬而过,显然,我和她都不是喜欢交流的人。

直到一个月前,我俩才开始了第一次的交谈。

那天几乎是即将准备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她才出现的。

深夜十二点,西方的圣诞夜,天特别冷,她仍穿着单薄到可怜的外套,在雪地里好像一朵蓝色郁金香,插着裤兜晃晃悠悠走到了我面前。

她说:“早啊。”

一口流利的京片子。

于是我道:“早什么?”

她笑笑:“12月25日0点01分,这还不算早,什么样才算早?”

我不由也笑了笑。

“你叫什么?”然后她坐到我身边问我。

“爱新觉罗静。”

“你姓爱新觉罗?那你老祖宗是溥仪么?”说完她噗的一声笑了,交给我一个用报纸包装着的盒子:“圣诞快乐,爱新觉罗。”

“圣诞快乐,你可以叫我静。”边说边把包装拆开,打开里头的盒子,我怔了怔。

里头是一副肖像画,画着我的肖像。

她说她是巴黎第一大学艺术系的毕业生。

住处离这里不远,所以时常都会到这里来转转,第一次见到我时就喜欢上我用色的感觉,所以日复一日,渐渐把到这里来看我作画当成了一种习惯。

但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的名字。

偶尔问到的时候,她会笑着跑开,然后买上两支冰激凌回来,我一支她一支,在寒风凌厉的塞纳河边一面打着哆嗦,一边搓着摘去手套的手,一边大口大口吃着硬得像根棍子般的冰激凌。

后来我便不再问她,因为觉得这样也好。萍水相逢,今天在这个地方,明天我便无法预知自己是否会突然离去,不老不死让我注定成为一只必须不停飘移的风筝,所以与人相熟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我开始叫她巴黎蓝。

她没有反对,看上去好像挺喜欢这个名字。

而后来,生活又渐渐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我画画,她看画;我吸烟,她坐在一旁看着我吐出的烟圈,然后喝着我带去的可乐。

“唉,总有一天我会胖死的。”每次喝完她都会这样对我抱怨。“也许下次你该带点矿泉水。”

“下次?也许吧。”

但下次我依旧带的可乐,她依旧把我带去的可乐喝得一干二净。

直到半年后,她最后一次来看我画画,临走前送了我一条围巾。

她开心地对我说她找到工作了,工作地方很远,所以家也要搬走了,所以以后大概不能再来看我画画,这略微让她感到有点遗憾。

我摸着那条厚厚的围巾朝她笑笑:“冬天你穿得像夏天,夏天你却送我冬天的围巾。所以,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特别。”

她莞尔,笑起来的感觉有点像晨曦中塞纳河波浪跳动的光斑:“连声谢谢都不说么,静?”

“谢谢。”

“也不挽留一下我么?我是说,你没有我的地址,也没有我的电……”

“好好工作。”

简短四个字出口后,我本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前途无量之类的。

但没能说出口。

因为她坐在我身边突然变得很沉默。沉默地看着塞纳河,沉默的眼睛里视线很空,亦很远,远得好像面前是一片浩瀚无边的大海。

“喂,静,你听说过小美人鱼的故事么?”过了片刻她忽然问我。

我摇摇头。

“它说的是一个人鱼公主爱上了不慎掉进海里的王子,她救他上了岸,并想嫁给他,但她是一尾鱼。”

“呵,原来是个童话故事。”我笑笑。

“人鱼公主很固执,为了嫁给王子,她去掉了自己的鱼尾巴,也将自己的声音作为交换品送给了女巫,由此换得一双人类的腿,离开大海,到了王子的身边。”

“她为什么要将自己声音作为交换条件?”

“因为声音很珍贵,不珍贵的东西女巫怎么会要?”

“倒也确实。”

“不过,除此之外,恶毒的女巫还给人鱼公主定了一个游戏规则。”

“什么样的游戏规则?”

“如果王子最终爱的人是她,娶的人是她,那么她就可以要回她的声音,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她就会在王子同别人结婚的那天黎明,化成海上的泡沫,永远也回不了她海里的家了。”

“那后来呢,她和王子结婚了没有?”

“没有。”她摇摇头:“王子娶了别国的美丽公主。”

“为什么,她不是王子的救命恩人么?他们当初彼此间难道没有约定好么?”

“静,你的问题真多……”她笑。然后叫住一旁卖冷饮的小贩,买了一支长长的冰棍塞进嘴里。

冰棍冻得她嘴唇有些发抖,所以我以为她不想在继续将那个童话故事给我说下去。

但过了会儿她哈出长长一口水蒸汽,看着它们迅速消失在空气里,然后咔擦咬下硕大一块冰来,一边用力咬着,一边含含糊糊对我道:“人鱼公主到了岸上后样貌就变了,所以王子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当初救了他的救命恩人。他以为他是邻国那位公主救了他,所以他一边将小美人鱼当做自己的好朋友,一边领着她开开心心上领国去向那位公主求婚了。”

“为什么美人鱼不把实情告诉王子?”

“因为她没有声音了。”

“哦……也是。不过她可以写字。”

话说完,她朝我瞪了瞪眼,用她手里的半截冰棍戳着我道:“静,什么叫童话?童话是不讲那么多逻辑的。”

“倒也是。那么后来呢?”

“后来?”她想了想,把嘴里的冰块咬的嘎嘣作响:“后来,王子和那位邻国公主结婚了,小美人鱼因为没有赢得王子的心,所以按照巫婆所给的游戏规则,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化成了海上的泡沫。”

“原来是一出悲剧。”

“是的。”她咀嚼冰块的可怕声音不禁叫人有些替她的牙齿担心。

“我以为童话的结局都是美好的。”

“安徒生那个老怪物例外。”

“呵……你这样称呼一位大师。”

“能给我带来快乐的才叫大师。”她不以为然。

“但那故事在你记忆里却始终深刻着。所以,那才叫大师。”

“静,”她打断我的话,把最后一口冰咬进嘴里:“我不喜欢悲剧。”

“呵呵……”

“你觉得我说话有问题时就爱这样呵呵地笑,好像很不屑一样。”

“那我该怎么做?”

她张开手,朝我笑笑:“抱我一下。”

最终,我没有抱她。

因为在我迟疑着是否要张开手的时候,已经被她看出了我眼里的犹豫。所以她嘻嘻一笑起身就跑开了,我以为过后她会和往常一样抱着两支冰激凌重新回来,但没有,等到太阳下山,等到华灯初上,始终没见她再度回来。

所以那天的告别,我连声再见也没有对她说。

那天之后,我又恢复成了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在巴黎的街头流浪,一个人在塞纳河畔作画,一个人在休息的时候买上一支冰淇淋,用它替代烟和可乐,在思绪飘远的时候让它的冰冷停留在我没有味觉的舌头上,再一点一点顺着咽喉滑进我没有体温的身体。

转眼,时间如白驹过隙,又是一年圣诞即将到来,我回到了自己在让若雷大街的住处,将那地方改成了一间画廊,然后开始一边在那里继续作画,一边对外售卖我的作品。

售卖自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卖出我的过去。

我将那些年来为朱珠所画的肖像一幅幅挂在店堂最显眼的位置,挂得很仔细,让它们看起来就好像一个个活生生的她站在我的店里。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傻呆呆地看着远处,让人总也猜不透那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于是,开业那天很多人经过橱窗时,都被她吸引了进来。

很多人爱上了她,正如当初我第一眼见到她。

很多人问我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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