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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高耀辉能说出这番话,绝不是无的放矢,在村民眼里,他总是高瞻远瞩,能想人之不能想,为人之不能为。别看他小学毕业,文化不高,但头脑灵活,长袖善舞,能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而且在县里还有一个非常硬实的后台;他老婆有个叔伯兄弟在县里当领导,平常他走动得比亲舅子还频繁,隔三岔五就提着各种土特产进城探亲。后来他就入了党,当上了大队书记,在公社里,只要他说一句“我舅子……”,没有领导不给面子,他的两个女儿能进城工作,也是仰仗这个叔伯舅子。尽管现在这个舅子已经退休了,他仍然走动得很勤,经常跟领导相处,眼界自然就不一样,国家有什么政策,社会有什么变化,他总是能够先知先觉。
高耀辉继续说:“郝诸葛也是个例子。”郝诸葛是村林业队长郝东辉,去年他被镇供销社聘为果品技术员,今年春就被招为农民合同工,一夜之间草鸡飞上枝头变凤凰,惊讶羡慕之余,再愚钝的人也能感受到社会的变化,很多束缚着农民的限制正在慢慢消失。
高志腾满脸敬佩地说:“东辉叔就是霸气。”
“那是。”高耀辉感叹一声,“咱艾茶山有名的能耐人,有文化,有头脑,要不是成分不好,也不至于半辈子都窝在这个穷山沟。”
王大富也是打心眼里佩服郝东辉。王家与郝东辉的关系很好,原因很简单,成分相近,同病相怜。何田田是地主子弟,郝东辉是富农后代。特别是在集体生产时期,没有村民愿意跟“黑五类”交往。虽然高耀辉担任大队书记后,从来没有开批判会批斗过他俩,但他俩经常被生产队派在一起,干一些脏活、累活是免不了的。后来高耀辉把郝东辉安排到林业队,本来是想让他干点轻快活,没想到只几年功夫,他管理果园的水平就远远超过了队长,在全县果业技术员比武大赛上拿到第一名,被称为“艾茶山第一剪”。他被聘为供销社果品技术员时,王家第一个得到消息,他满面春风的模样给王大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东辉叔成了公家人,咱村的果园怎么办呢?”
“承包呗。现在国家的政策就是包干到底,分田到户,分林到户,分山到户。”当初,高耀辉坚决反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毕竟搞集体生产,他作为书记可以以各种理由逃避劳动,一旦分田到户,他就要跟普通社员一样,扛起镢头上山干活了。但在地区要求农村全面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他又转变思想,坚决拥护。
高志腾来了兴趣,问:“怎么承包,定了吗?”
“还没有咧。”
“我承包一棵树行不行?樱桃坡上的红富士苹果又大又圆,红彤彤的,可甜了。”高志腾突发奇想,看来他只对吃苹果感兴趣。
高耀辉笑眯眯地说:“行啊,到时候你跟你爹好好商量。”王大富笑着说:“你怎么不承包一根树枝?”高志腾摸摸满是灰尘的头发,说:“我也想这样,承包一根树枝,又轻快又有苹果吃。”
闲聊了一会儿,高耀辉就提着篮子走了,他也不回家,只是满山蹓跶,以此来证明桃树夼的山山水水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下。略有遗憾的是现在山上的一切行动他都指挥不了了。
高志腾坐在地头,不时往山下张望着,他没有吃饱,正等着王春华送饭呢。王大富则躺在麦秸上,默默地想着刚才的对话。“政策放开了,农民也有机会进城工作了”,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他黯淡的天空,令他原本消沉的心活跃起来。
“来了,来了1高志腾突然一跃而起,指着山下的小路,说,“大富,饭来了。”
王大富往山下看去,看到大妹拎着一个白生生的柳条筐,领着小弟和小妹,行走在开满野花的山间小路上。
“小弟、小妹,快点跑,我们抓了好几只蝈蝈。”
听到大哥的呼喊,王山贵和王秋荣撒开脚丫,飞快地往山上跑,王春华在后面不停地喊“慢点、慢点”,两个小家伙手里还提着水壶呢。跑到地头,两个小家伙都已气喘吁吁,仍伸着手要蝈蝈。高志腾拿起一个用高粱杆制作的笼子,里面赫然有三只草绿色的小蝈蝈。
“半大的山草驴,还不会叫呢。”
王秋荣接过笼子,把笼子放在耳边,听了一会儿,说:“它们会叫,只是声音小,你听不见。”
高志腾笑眯眯地问道:“是吗?它们在叫什么?”
“它们在说是哪个混蛋把我们关在了笼子里。”说着,王秋荣哈哈大笑,跑到一边去了。
“哪个小混蛋在说志腾哥哥?”这时,王春华来到地头,威严地看着小弟和小妹。小妹低着头,用麦秸杵着笼子里的蝈蝈,不敢抬头。
高志腾接过王春华手里的篮子,揭开上面的屉布,却是一篮子金黄的苞米饼,上面还放着几个白胖胖的大包子。
“什么馅的包子?”
王春华说:“死不了加上香喷喷的肉滋啦。”
“是吗?”高志腾嘴里顿时溢满口水,抓起一个包子,狠狠咬了两口,咀嚼了几下,含含糊糊地说道,“香、真香。”
王秋荣在一旁笑着说:“志腾哥哥,你的嘴真大,两口就吃了半个包子。”
看着高志腾黑乎乎的大手在白胖胖的包子印下黑点,王春华板着脸说:“你就不舍得洗洗手?”
高志腾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刚刚还下山打了一壶泉水,怎么就忘了把手洗干净?”
王大富也伸出黑乎乎的手到篮子里拿吃的,王春华拿起水壶,说:“洗洗手再吃。”王大富乖乖地伸出双手,王春华抓倒着水壶里的水,给哥哥冲洗双手,高志腾狼吞虎咽地把一个大包子吃进肚子里,也伸出两只手,接着壶里的水,把黑乎乎的灰尘洗掉。高志腾吃了一个包子,又拿起一个苞米饼,就着咸菜吃了,这才觉得肚子舒服了一些。王大富已经吃了十几个韭饼,肚子不太饿,只吃了一个苞米饼。
王秋荣在高志腾身边逗着山草驴,问道:“大哥哥,死不了包子好吃吗?”高志腾点点头。小姑娘又问:“大哥哥,你说死不了是真的死不了吗?”高志腾说:“嗯。这么大日头,把死不了从泥里拔起来,晒三天也晒不死。”
小姑娘歪着头,认真地说:“晒四天呢?”
“五天也晒不死。”
王大富从地头薅起一棵马齿苋,轻轻地把茎干掰断,连着一点皮,然后把皮一点点拉下来,说:“把皮扒了,死不了就成了死得快。”
王秋荣问:“死不了怕扒皮吗?”
高志腾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艾茶山的植物界进行了一场死亡比赛,经过整整十年的淘汰赛,马齿苋和大葱进入了最终的决赛。两位选手从泥里爬出来后,在树荫下坚持了一个月都没有死。马齿苋虽然焉头耷脑,但茎干仍然水分充足,而大葱似乎已经油尽灯枯,叶子已经风干了,连葱根都变成了碎渣。树荫下没有分出胜负,比赛就来到了日头底下,比赛时间为七天,谁能熬过七天不死,谁就是冠军。伏天的太阳炙烤着两位选手,一天,两天、三天……整整七天过后,两位选手几乎都被蒸干了水分,但都一息尚存。日头底下仍然没有分出胜负;最后,比赛进入了残酷的剥皮决胜阶段,结果大葱剥了一层皮又一层皮,面不改色,他的身上似乎就没有肉,全是皮;而马齿苋就惨了,刚剥了一点皮,就疼得死去活来,凄厉地惨叫着。裁判长是植物界著名的胆小鬼含羞草,她忍受不了马齿苋凄惨的嚎叫,宣布比赛结束,大葱夺得这次死亡比赛的冠军,荣膺千层皮的称号,马齿苋屈居亚军,荣膺死不了的称号。”
作为高考落榜生,高志腾的文化功底深厚,将小故事讲得有声有色,王秋荣听得津津有味。
“大哥哥,你脸真白,跟葱白一样,也是千层皮吗?”
王大富和高志腾哈哈大笑。
壮劳力在吃饭,送饭的半劳力也不能闲着。王春华左手拿起镰刀,右手拢住麦子,金黄的麦子不断倒下,不一会儿便割倒了一大片。王山贵也拿着镰刀,跟在姐姐后面,熟练地割着麦子。
王万全家的八亩一分承包地,水浇地一亩二分都种上了麦子,现在还没有成熟;二级耕地二亩一分种上了花生;刺槐坡的二亩塂地全部种上了麦子,樱桃坡一亩八分塂地留了三分地种地瓜,其余一亩半种上了麦子。一共四亩六分麦子,一个壮劳力没日没夜地干,也要四五天才能割完。
这时,王万全夫妇也赶来了,他们也是天还不亮就下地,在对面的樱桃坡割麦子。樱桃坡的麦子从昨天就开始收割,现在已经割完了。看到大女儿在割麦子,何田田急忙说:“闺女,咱不要割了,小心弄糙了手。”大女儿是全家的希望,她学习成绩很好,学校的老师都说她一定能考上小中专。为了能让她安心学习,一般不允许她干农活,毕竟,农村学生如果能考上小中专,就一举跳出了穷山沟,成为风风光光的国家干部了,是一件光宗耀祖、扬眉吐气的大事。
王春华挥手把脑门上的汗水擦掉,说:“没事,我能干。你们快吃饭吧,我拿了几个包子,你们吃两个。”
王大富接过大妹手中的镰刀,说:“领着小妹回家吧,小家伙不能帮忙干活,净添乱了。”
高志腾连声说:“对,对,把山贵也领回去,他还不会割麦子,放得乱七八糟的,还捆得起来吗?”
王山贵傲气地说:“俺自己捆,不用你。”
高志腾点点头,说:“好,这是你自己说的,我看你能捆起来。捆不起来打你屁股。”
王万全蹲在地上,掐下一颗麦穗,用两只粗糙的大手使劲搓揉几下,摊开手掌,用嘴使劲一吹,把麦壳吹去,露出十几颗黯淡干瘪的麦粒。“跟樱桃坡差不多,瞎了,一亩地二百斤顶天了。”看着旱得发白发亮的土地,王万全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旱成这样,怕是连苞米都种不上了。”
今年春天就有些旱,立夏之后,旱情加重,麦子灌浆期几乎没有下过一场管用的雨,王万全四十出头的人了,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干旱的天气。何田田忧心忡忡地说:“交完公粮,今年就剩不下多少麦子了。”纵然没有多大收成,麦子还是要收回家,国家还等着要公粮,孩子们还要吃馒头呢。
王春华地拿出一个包子,递给母亲。何田田摇摇头,说:“吃不下。”父亲接过包子,递给妻子,说:“干了半天活,不吃饭可不行。”自己拿起一个苞米面饼子,慢慢啃着,对大女儿说:“大嫚,你去摘些艾芽,炒些艾茶。”高志腾在一边说:“多炒两锅,我也去去火。”王春华点点头,就领着小妹下山了。
高志腾看着王春华窈窕的身影在山路的拐弯处消失,说:“大富,我要是也有个妹妹,是不是也能长这么漂亮,也能学习这么好?”
王大富笑嘻嘻地说:“净想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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