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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北风其凉(三)
朔州六月还未入夏,夜里仍有凉意。
卓思衡和卓慧衡趴在床沿,拿木板当桌子练字,卓衍在一旁耐心指点,两个孩子的字如今都已渐露修习过的规整,他越看越喜爱,忍不住总是去摩挲二人的脑瓜顶。
宋良玉前月受凉风寒,又在舂黍时劳累过度,如今还尚未好全,时不时咳嗽两声,卓衍听到便赶忙起身替她披衣压被。
慈衡已渐渐懂事,听到咳嗽声便快速蹦下床,两条小腿飞奔出去,舀出瓮里存的水,用瓢端给宋良玉,学着之前卓思衡照顾母亲时常说的话语说道“娘快喝了压一压。”
宋良玉搂着慈衡亲昵,直道我的乖女儿,悉衡也学着姐姐说话,一逗一笑,宋良玉病恹恹的神色也好了不少。
她昏睡半日,如今忽然想起正事,对卓衍说道“相公,今日舂米时营监与我说,我妹妹托人送来的东西到了。”
“姨妹?她竟拖人将东西带至此处?”卓衍很是惊讶,又有些担忧,“不知使了多少银子,拖了几层关系,千万连累她惹上麻烦,虽然咱们家案子过了有些时日,但要是真给小姨和她婆家添了事端,那我们怎么过意得去。”
宋良玉叹息一声道“妹妹嫁入范家刚一年我家就出了事,范家怕是为了避嫌,不肯让她与我联系,这也对,我也怕妹妹像小时候似的固执,非得给自己添麻烦。况且听说那时她已有了个儿子……咱们到这儿三年也没通过音信,也不知是我的外甥起了个什么名字,他们一家又过得如何……”
见宋良玉眼眶略有红意,音调也轻颤起来,卓思衡怕她忧思过虑加重病情,于是抢一步问道“既然范家不一定愿意,姨母怎么能拖到人把东西递到咱们这儿来?”
多少上辈子也活了快二十岁,卓思衡多少知道点人情世事。流放之地历又不是法外之邦,自然能传递消息和物品,罪人若有家眷肯使银子和人脉就能给流徙至此的家人捎些东西,只是免不了层层盘剥,最后剩不下什么罢了。他这样问无非是岔开话题,不想让宋良玉神伤。
“许是让我弟弟良永帮忙。”宋良玉果然去思索点事情便好了些,“只是宋家自我父亲去世后便不似从前,妹妹守孝耽误了嫁龄,弟弟年幼孝期满后只能寄养在族叔家中,此时或许已考取了功名,所以才能拖得了人帮忙?”
“小舅资质不输老泰山,必然能金榜题名。”卓衍说着去查看思衡和慧衡的字,指点几笔,顺手拿起砚盒看看墨有没有凝固,这点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五月前朔州夜里还常常下雪,晚间墨被冻在砚盒里无法蘸写,卓衍便将墨盒贴身揣进怀中暖化后给孩子用,现在虽然不至于冷成这样,但他还是下意识去检查,卓思衡看在眼里,心底一热。
这一愣神停笔,卓衍心细,瞥见他虎口连着手掌一串的淤痕水泡,急忙问道“你这手怎么了?”
“我知道!”慈衡性子急脑子快,总爱抢着说话,“白天哥哥在营门水井那里打水弄得。”说完她不忘补充一句,“他手破了还是我给包好的!”
“可水瓮自早走时就是满的……”宋良玉也靠过来翻看卓思衡掌心,只见红痕带紫,已是结痂,犹是这般儿子也还忍痛默默习字,她心疼极了,忙去找干净些衣服撕下粗布来边包扎边问,“你是去给别人家打水?”
卓思衡伤口被碰直倒吸冷气,疼得后背都是麻酥酥的,半晌才说道“我是去练力气了。我今年十一了,还有不到四年就够丁龄,到时候下井下矿砍树放排肩不能提手不能挑怎么行呢?”
他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
活着是第一要务。
作为男丁,卓思衡一旦年满十五岁就要开始服苦役。在朔州流放地一般只有开凿岗石、掘采铁矿、荒外开山和伐木放排这四种工作,还不能自己选,分配到哪个就得干哪个。这些都是劳苦的力气活,身上稍微不给劲儿,说不定就得死在上头。他三叔便是因为搬运碎石太累倒在地上,结果朔州天寒地冻,想再起来便是再也不能了。
通过运动锻炼身体肌肉强度是非常现实的生存问题,以后会发生什么卓思衡是不知道的,但至少他清楚得认识到,若想以目前条件在朔州生存下来,一副好身体必不可少。
不止是他,他已经打算好琢磨出一套有效的运动方法,自己练完没有问题就让妹妹弟弟也一起锻炼,总之养好身体静待来日都是不亏的。
摇辘轳从井里打水真的很锻炼臂力,可那水桶上没有提手只拴着粗糙的麻绳,两回就磨得肉皮生疼,卓思衡无论在学习上还是生活上都极能吃苦,咬着牙坚持了下来。
他自己倒是想得清楚明白,目的性极强,解释出的话语也颇有道理,然而卓衍和宋良玉听完他的话,便都红了眼眶。
慈衡这时说道“哥哥想当大力士,我将来想当郎中,给娘和姐姐治好病!”
“傻妹妹……”慧衡虽然只八岁月余,但却早慧,自是明白爹娘伤感悲戚的原因,也知妹妹童言无忌却是说出最暖心的话来,眼中渐有泪意。
卓思衡心道,或许父母都是这样的,自己吃了苦便苦中作乐安慰对方,还能言谈自若,但见了孩子因吃苦懂事,心中便大为波动,只有心痛的功夫,还哪说得出半句抚慰话语?他从前没机会得见,这辈子亲眼见到,心中亦是震撼感动。
生活艰辛犹似天寒,却有家人关爱暖胜阳春。
即便有许多对来日的忧愁和绝望,此时此刻卓思衡却不知哪来了希冀,只觉得他们一家人是必然会过得越来越好。
卓衍也从悲伤中回过神,坚毅了面容说道“的确该是如此。我儿颇有先朝范文正公的品格,窘而不怠,折而不堕,好!很好!从前我也以为思衡个性恬淡悠然,处事谦柔,如今却觉得此乃外柔内刚的真正君子之德,好极!”
说罢,他看向仍是目露慈怜的宋良玉,朗然道“从前我研读过些许《易经》,夫人你是知道的,不若我以此奋发之语占上一卦,看看我儿命途如何?”
没想到自己老爹还有这技术,卓思衡立刻来了兴头,慧衡也一改愁容,跃跃欲试在旁搂了慈衡细听。
宋良玉见孩子这样兴冲冲,便也露出一丝笑容道“好,那便以思衡之话为卦。”
卓思衡让好动的慈衡去外面找六颗扁平石子,取回后自己在每个石子两个扁面之一侧涂上墨汁,小心蘸干,说道“我们一家清风身无分文,只能用此代替占卦的六爻铜钱,石子乃是天地造化之物,想必更通天地之意。”
说完便煞有介事在手里摇晃石子,哗啦啦碰撞的清越声不绝于耳,只见他忽然撤手,石子扬落到地,滚作四散。
悉衡年幼,此时已是熟睡,听了这声音便也只是翻了个身,继续安眠。
“我看看!”慈衡迫不及待趴伏地上,咦了一声,扬起写满不可思议的圆圆小脸,“爹,娘,都是没有墨的一面朝上!”
卓衍和卓思衡也俯身去看,果然如慈衡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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