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芽芽出家之事是木已成舟,几人都默契地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只在膳后,康熙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嘴:“你们家弘晈的事,你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他一边吹着消食茶,一边随意地看了安儿一眼,茶雾袅袅遮住他的面容神情,殿内短短几步的距离也仿佛隔着重重金殿,只似乎有一种深远神秘的感觉,令人望之便下意识地紧张、畏怯。

安儿倒是镇定,将小手炉中的炭火重新拨好了奉与敏若,然后端正坐着禀道:“虽答应了守静道长的要求不宜违诺,但儿子也不舍送弘晈真出家去,时下想的,还是先寻合适地方挂个名——大不了王府自出银款建一座道观也罢,而后仍叫弘晈在家修行,一世依附父母身边,也算安稳。”yhugu

康熙呷了口茶,没说这法子好不好,安儿便也不言声,安静等待他的示下。

半晌,康熙道:“你们就打算将她留在身边一辈子了若入正一派,朕记得倒是可以如常成婚的。”

他似乎只是一位寻常的、为自己孙女终身大事考虑的祖父,安儿也只做一位寻常的、为女儿终身头疼的父亲,他无奈道:“太医说弘晈的身子虚亏很重,还不知能不能调养回来,便是调养回来了,只怕也会较常人弱上两分——儿子是真舍不得她去受那成婚生育之苦了,只叫她在父母身边,安稳一世吧。”

安儿说罢,顿了一顿,似有些为难,又到底咬牙说了出来,眼睛微红含泪,道:“儿子真怕她若离了儿子身边,不知哪日、哪日就——她是儿子和媳妇的命啊,阿玛。那几日、那几日儿子是真怕她无知无觉地去了,若她去了,儿子和媳妇要怎么办呢儿子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她啊——”

他言语间几度哽咽,康熙蹙眉没言声,敏若似有些无措,抿唇半晌,低低唤了一声:“皇上……”

“荒唐!胡吣些什么,你的命就不是父母给的”康熙看了敏若一眼,到底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又瞪安儿。

安儿垂头不言,过了半晌,康熙又道:“弘晈此番,也算受了弘恪的牵连,既然你们都拿定主意了,那婚事就罢了吧。”

安儿低低应是,又道:“谢汗阿玛成全。”

康熙摇了摇头,道:“走到这一步,也算弘晈的缘法,你说的法子倒也可行,至于如何办,你自己拿主意吧。”

安儿与洁芳连忙谢恩,而后康熙果然说了要加封芽芽之事,宗室女如此声势浩荡地入道门,这是大清入关以来的头一遭,不从中扯点什么福缘天命到爱新觉罗家来,康熙似乎都有些对不起他祖宗。

且年前那婚事传得沸沸扬扬,若是直接叫芽芽出家了,虽然京里人人心中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似乎还是不大好看。

敦亲王府大格格为什么出家——为了保命。

为什么会与保命牵扯上关系因为受婚事牵连在围场遇刺了。

这话便是人人心里都清楚,也绝不可以拿到明面上来说,而粉饰太平一番也是很有必要的。

安儿不在朝中更加方便了康熙行事,三言两语间,芽芽出家的行为就从单纯的听批命保平安变为了顺应天命为祖父祈福,敏若喝着茶没说话,她给守静的那连两个字足够保证那些“勤谨恭肃”一类的字眼不会与芽芽沾边了。

那便足够了。

澈行,澈行。

康熙念了两遍这个道名,道:“水澄清曰澈,倒是个好名号。”

念这两个字时,康熙许是想到了朝中的一团乱象,想到掩藏在太平盛世下、他心知肚明的贪腐灰暗,颇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其中。

敏若低声道:“愿她这一生,也能如水一般,平淡无味,却安稳绵长。”

康熙便笑,道:“那就得是咱们眼前的小溪流,可不能是淮黄之水了。便传旨,封弘晈为‘澈行真人’吧。赐别庄一座,年供禄米同郡主例——朕可没将这份禄米克扣下啊。”

他带着些玩笑的意思,殿内的气氛便轻松许多了。

安儿道:“等芽芽身体真正有所好转,我一定亲自备礼以手书去向三姐请罪。”

康熙看他一眼,道:“只怕她此刻还琢磨着怎么向你赔礼呢——婚事既然不成,就都罢了吧。你们姊弟之间如何朕不管,只一点,你想来与姊妹们亲厚,即便此次婚事未成,真也不希望你们从此疏远了。这一家骨肉血亲,走到今天还能相互惦记的,不容易。”

在一旁垂眸坐着的敏若眉眼似乎微动。

这句话,才真正带着几分出自康熙本心的感慨。

就是再狠心,再无情的人,看着自己的孩子骨肉相争、反目成仇……心中也不会一分怅然都没有吧。

安儿认真地应是,夫妻二人在宫中待到黄昏时分才起身告退。

敏若这段日子演戏演得有点狠,这会绷着的那根弦松了,就开始犯困。

二人在暖阁内静坐了许久,见她一直默默无声,还是康熙先开口了,“弘晈之事已至此,你心可稍安了。”

这似乎是一句宽慰的话。

敏若抿抿唇,轻声道:“虽说是醒来了,能心安了,可不知怎么,我这心里还是慌得很——她小孩子家家,此刻还不懂什么,长辈们为保她一条命,就为她择定了一生的路,可若她日后后悔了呢”

她喃喃道:“您知道,我厌烦极了那所谓‘命数’的说法。”

康熙没成想她会说这个,愣了一会,却道:“弘晈是个聪明孩子,通透、清明,像你,尤其像你年轻的时候。当年朕问你,此生所求为何,你说安稳一生,平静度日。”

敏若低低笑了,“这世间女子所求,大抵都是如此吧……妾明白了。有一身周全才能有后半生所求为何,今日走这一步,是为了保性命,谈何后不后悔的。”

谁家的祖母不会在孙女要出家之前忧虑一番芽芽“生死未卜”时也就罢了,如今芽芽转醒,堪称得“平安”了,她若还是坦然接受毫无顾虑,康熙一时或许还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回去静下来一想,必然会发觉出其中的异样。

这会劝了敏若一番,康熙心中反而安稳了。

他又道:“等弘晈身体好转了,叫她入宫来陪你一段日子。既然都说此劫已过,孩子日后必可平安,你也不要再过于忧心了。”

这么多年过去,康熙到也习惯了与敏若对坐着喝茶说话,口吻平和,说的也不过是些日常之事。虽然还是免不了偶尔下意识的试探与提防,但至少有些时候,他说的是真心话。

敏若轻轻应了是,二人又说了一会话,乌希哈进来回敏若吩咐做的吉糖与点心得了。

糖果有芝麻、花生、核桃、杏仁四样酥糖,酥粉如雪山、香甜如蜜。

芽芽这一回“死里逃生”,又将入道门,都是能够影响终身的大事,重要性比起成婚来也不差什么了。

这些东西是备来向各处报喜通信的,宫外自有安儿与洁芳夫妇操持,宫里给各宫的和赏赐亲近府邸的,便由永寿宫预备。

四样酥糖,另做了枣团藕圆栗酥豆沙饼四样点心,用食盒一盒一盒地装着,颇为精细。

这也是从上午开始办的,这会才备齐全了。

东西一堆堆地进来,正殿肉眼可见地杂乱起来。

康熙道:“你且歇着吧。”

这是要走的意思了。

敏若起身道了恭送,康熙一去,正殿里立刻热闹起来。

兰杜喜气洋洋地取了一大沓红纸来,落在炕桌上高高的一摞。

敏若对屋子的陈设极为讲究,殿内一向布置得舒适温馨而恰到好处,炕桌上从来不会有一点多余的东西。

但此刻那高高的一摞纸落在她眼里也是喜人的。

报喜的盒子上得贴上带字的红纸,敏若命人取了笔墨来,一张张写上因由,无非是孙女病愈向各处报喜的那一套话——寻常小病不至如此,可芽芽若从此要出家,便要将事情做得周到了,康熙亲封敦亲王府大格格为澈行真人的消息此刻只怕已经传出宫去,她落笔也不怕无话可说。

虽然是额外且枯燥的活,但意义却格外不同,敏若心情不错,嘴里随意哼着调子,提笔落墨笔尖挥洒间字迹流畅自如,不是正经静心选好笔墨写的,但写得却比前段日子都要顺手。

看出她心情极好,兰杜一边看着宫人装点心盒子,一边笑道:“如今可好了,咱们大格格也醒了,想来马上就能好起来了!”

有些话此刻不便说,但话里的喜气总是共通的。

敏若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也笑了。

次日开始往各处送喜盒,启祥宫那边又格外多送了一盒果子,是柑橘与荔枝干两样,取个“吉利”的意思。

如今未出正月,送这个倒也说得过去,但别处都没有,只单单启祥宫有一份,却叫人不得不用心琢磨其中的深意。

盒子送出去没多久,敏若便听人通传说“锦妃娘娘来了”,敏若毫不惊讶,将手中书卷撂下,道:“请她进来吧。”

锦妃心怀忐忑地走进永寿宫,便见敏若端坐在暖阁炕上,怀里伏着那只熟悉的猫儿,一旁炕桌上倒扣着一本书,应是看了一半她便来了。

敏若仍是她所熟悉的眉目含笑的温和模样,殿里燃着香,不知是什么香料,只见那颇为古朴的螭首纹香炉上烟雾袅袅,似是花果又是草木,一股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锦妃万般心绪莫名地都平和下来了,她对敏若行了一礼,而后笑道:“收到您使人送的点心,听闻大格格醒了,我想到库里还有一支早年静彤孝敬的好年份野山参,赠与大格格补身是正好的。”

她说着,微微侧身,身后宫人会意,忙将古朴的木盒捧上,露出其中的参。

敏若道:“这太贵重了,何况是静彤孝敬的,意义格外不同,你自己留着吃,或者留在身边也好啊。芽芽那边还用不上这么好年份的。”

锦妃笑了笑,没等她说什么,敏若已又道:“自昨日芽芽醒来后,那位守静道长便不知所踪了,走前只叮嘱安儿誓言不可违背。皇上也已许了芽芽出家,封赐真人称号,此后饮食清朴,更不能消受如此贵重的老参了。”

她说到这才算是切入了正题,对芽芽将要出家这件事,锦妃着实惋惜,道:“怎就到如此地步了呢”

“或也是她自己的命数吧。”敏若笑着道。

她越是如此说,知道内情的锦妃心中越是不安,愧疚地道:“这生死间走了一遭,芽芽终究是叫弘恪给连累了。”

敏若道:“说什么连不连累的。这一个来月,实在是出了太多事情,也许是孩子们缘分造化不深吧,这种事情,咱们也没法强求。”

话说到这,便十分清楚明白了。

锦妃就知道永寿宫一系是绝了联亲的心思了,心中虽惋惜懊悔,却知道敏若的想法绝不是她可以动摇左右的。

但她还有些没死心,坐了一会,又小心地问:“我记着有些道门弟子似乎是可以成亲的,大格格年岁还轻,也不知敦亲王和福晋心里是什么打算”

“你是看着安儿长大的,何必如此客气。”敏若先是笑吟吟地说了一句,然后方带着几分怅然道:“医者都云芽芽受过此难,身体元气大亏,需得好生安养调理。这一调理又不知是多少年月,且走着看吧。

左右就算她阿玛养不起她,不还有我这个玛嬷吗安儿膝下就这两个孩子,芽芽打小在我身边多,你知道,我心里是最疼她的。但凡我有一分,总要为她筹谋安置一点,倒也不愁余生了。”

敏若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也仍然带笑,瞧着十分和煦可亲。但锦妃自认与敏若相识多年,也算知道几分敏若的脾性,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就是不容人再多置噱的了。

她此刻若再在此事上说些什么,只怕就没有这和气面孔和温茶喝了。

锦妃默了一时,低声道:“咱们做长辈的,总是想着为孩子们多谋划一些。……幸而还有弘杳这个胞弟,芽芽日后倒是也不愁什么。”

人常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若是一辈子未出阁,从父之后自然只有从兄弟了。

想到那姐弟两个一向亲厚,锦妃心里稍微得到一些安慰——眼下有敦亲王疼着,日后还有弟弟照顾,那位大格格这辈子倒也不会吃什么苦。

敏若没多说什么,只轻笑着饮茶,锦妃没有多坐,未多时,便起身告辞了。

兰杜送客出门,回来见敏若披了斗篷在转角处赏梅花,凑近些低声道:“想来再过不久,江南的赏梅文会便要开办了。”

“舒钰在南晃荡了一年,也不知此番文会,会不会有什么收获。”敏若抬手轻抚枝头上的梅花,兰杜想了想,问:“可要砍下两枝回去插瓶”

砍梅插瓶,供在堂间案头,梅香幽幽,在这炭火未歇的春日里,倒也算是一桩雅事。

敏若却笑着摇了摇头,“叫它在枝头开着吧。”

她今儿心情属实不错,也不想什么“有花堪折直须折”了,此刻见艳红花朵在枝头恣意绽放,连轻展的、被风吹得微动的花蕊都似乎带着自由气息,她心情便更加舒畅了。

在这紫禁城里活了三十多年,没有一天的风比今天的更叫她舒心。

可惜这份舒心是只属于她的。

敦亲王府因芽芽苏醒而一片欢欣,又紧锣密鼓地投入了为芽芽治病、调理身体的进程当中,与敦王府相隔不远的八贝勒府里却是一片阴云笼罩。

朝中皇子之争愈发激烈,康熙按捺了两年,终于出手敲打,直接停了八贝勒的侍奉,罪名是其“溺职”。

但事实上,整个朝堂还找得出几个比这位八贝勒更“勤奋”的大臣了

没有几个啊!

就是勤奋的点可能不太“正经”。不过皇子夺嫡嘛,结交大臣、发展势力对人家来说好像也确实是正经事。

康熙这群儿子啊,敏若有时看着,都觉着颇为可惜。

若是都能将本事用到正地方上,众志成城,以如今的时代背景,瑞初只怕玩不过她这群哥哥们。

——毕竟瑞初要跨的步子太大,其中哪一环节少有疏漏就会被全盘掀破。她能安稳发展至今,全靠她这群好哥哥们目光都投注在这京师朝堂之中,相互厮杀斗得不亦乐乎,半点不想往外看了。

看似争的是这五湖四海万里江山,其实也不过是一片笼中天地而已。

一片若不捅破而新立,迟早要裹挟着苍生百姓一起沉沦的笼中天地。

兰杜瞥见敏若懒洋洋地笑着,眼中又似有几分讽然冷意,一时默默,想了想,道:“好歹今儿不用吃素了,叫乌希哈给您做点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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