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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在里面?”
一句话抛出去,仿佛跌落在无人之境,回廊中依旧空空落落,缥缈而又悠长。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很快有一道沧桑的温和声音响起“你在和谁说话?”
简云台回头看。
身后是一个身材短小圆润的中年男人,穿着皱巴巴的灰褐色西服,外面套着一层研究员的白大褂。男人的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正闪烁着复杂而又慈祥的目光。
简云台指了指身前的玻璃,说“我刚刚听见里面有声音。”
“嗯?……声音?”男人愣了一下,过一会儿恍然大悟失笑说“那可能是实验室里的小老鼠吧,它们经常会咬坏铁笼,钻出来摔碎试剂,又会弄出一些小杂音。”
简云台“……是吗?”他转头重新看向玻璃,眸底的浅光忽明忽暗。顿了两秒钟,他转过身点头示意,“陈叔叔,你好。”
陈伯平惊讶,“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简云台说“楼底下的玻璃橱柜里面有陈列你的照片。”
陈伯平温和笑了笑,探头看了眼简云台身后的画,想了想,开口说“这是微生律六岁的时候,画给我的。”
简云台没有说话。
陈伯平继续说“当时我有代他的课,教他一些学前的启蒙教育,又带着他认识一些小动物——他没有亲眼见过这些动物。有一天我给他安排了一项任务,让他画出他眼中的大千世界。”说着,陈伯平上前几步,满眼复杂地垂眼注视着那幅画,上面有小河、青草、船只,还有一家三口。
他的本意,是想让微生律画小动物,后来这幅画被送到他手上的时候,陈伯平足足静默了半个钟头,当时那种复杂又无奈的感觉,直到现在他都能够想得起来。
陈伯平转眼看向玻璃墙上的划痕。
简云台了然,“这些也是他画的?”
陈伯平点了点头,说“后来我就很少见到他了。有一天听说他犯了错,被教父关禁闭……关了足足十天的禁闭,那应该是他第一次精神阈值崩溃,逃了出来。但研究所前后有门禁,他没有办法乘坐电梯下楼,最后一整夜都被困在这条玻璃走廊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我们的人才发现了他。”
顿了顿,陈伯平抬手指了指电梯旁边的小角落,也就是油画正下方,“那个时候还是冬天,他就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蓝白条纹病号服,赤着脚蜷缩在那里,也没有睡觉,就只是握着玻璃碎片,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
在陈伯平语调平直的叙述之中,简云台抿唇回眸看向幽深的长廊,依稀之间仿佛穿越回了十六年前,有一个精致得像是洋娃娃般的白发孩童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想要回去却后路尽断,想要前进却没有出路,最后只能被困在这条长廊之中,在幽暗的小角落里一笔一笔刻着他眼中的大千世界。
这些虚影逐渐淡去。
简云台回过神,问“他当时犯了什么错?”
“他问教父,他的母亲为什么会自杀。”
陈伯平摆了摆手,示意简云台跟上来。
出玻璃长廊之前,简云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侧面的墨色玻璃。顿足十几秒钟以后,他才抿紧唇,转身踏入精铁大门。
框!巨响,门合上。
“……”死寂。
很长时间之后,实验室里才传来一道无奈的女声,“看这一眼就能让你好受点吗?”
“……”
曹妍妍摇头叹了一口气,摊开手中的笔记本写了两行字——
【精神力提升考核通过】
【精神阈值濒临崩溃】
她是微生律的心理理疗师,当初微生律从神龛出走时,便是因为忍受不了这“精神力提升考核”。这种考核的考法是破而后立,讲究的是通过数名鬼祟创造一个专门针对于微生律的庞大幻境,幻境中都是后者最不想看见的东西,以及最不想回忆起的记忆。
可能是第一次精神阈值崩溃。
也有可能是做实验后的遍体鳞伤。
这些幻境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幻象,他会作用于现实,如果不能战胜这些,那么就会永久性沉溺在那里面,一遍又一遍地遭受着循环一般的惨痛折磨。
微生律想见简云台,教父不同意,两人谈话数小时,最后意见达成一致——只要微生律通过了这项考核,他就能见简云台。
一开始曹妍妍是不抱任何希望的,因为微生律当初出走,就是觉得自己无法通过这考核,再也无法忍受神龛。时隔几年回来,这结果又会有多大的改变呢?
曹妍妍认为不会改变。
可事实却让她惊异了,微生律竟然通过了这项考核,并且用时很短。
虽说还是遍体鳞伤,但他确实通过了。
想到这里,曹妍妍抬眼看向面前人。
银白色的长发垂至腰间,像是银河与瀑布倒悬在他的背脊之上。曹妍妍与微生律相识十余年,但每一次看见这人的脸时,她还是不由自主有片刻的恍神——这是一张任谁看了,都会惊叹于造物主恩赐的面庞。
纤长的眼睫低低垂着,显得他清冷而又漠然。偏眸看过来时,又会携着生人勿近的疏离、与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像是点点星光划破了幽暗的空气,曹妍妍的鼻尖恍然间仿佛泛起了雨后清晨的幽香。
可细细闻时,却又只有扑鼻的血腥味。
失态只是一瞬间,曹妍妍暗暗定神,说“你确定你不和他见面?教父已经给了你机会,而这很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寂静片刻,面前传来好听的声音,微生律深深闭眸,哑声说“太狼狈了……不想让他看见我这么狼狈的模样。”
曹妍妍看他一眼,确实很狼狈。
衣衫不整浑身浴血,可这半点都没有折损微生律天赐的容颜,反倒让他有了一种别样的战损破碎感。至少曹妍妍认为,这种模样去见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简云台不可能会嫌弃。
她想了想,说“你应该不是怕他嫌弃你满身都是血,而是怕他嫌弃其他事情吧。”
“……”
曹妍妍说“他现在还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你完全可以去见他。”
微生律“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其实不是很多……大部分人都只是猜测,也就只有教父等人知道了。”
说到这里,曹妍妍猛地一惊,提高了音量诧异问“你想做什么?你该不会想把知道真相的人全给杀了吧?绝对不行!事情早晚都会暴露,如果简云台也知道了,到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
微生律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微风穿过长廊,送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所以我不敢见他,他早晚都会知道。”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白发无风自动,温温柔柔扬起了细碎的弧度。曹妍妍却瞬间警醒起来,这是精神阈值波动的征兆!
她已经很有经验了,立即开口说“不如我们打一个赌?”
微生律这才转身,正眼看向她。
他眸底的绯红色顿时暴露无遗,方才含泪看着简云台的那个满眼想念的男人,仿佛与眼前这个冷漠疏离的人不是同一个人。
微生律应当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微微蹙眉开了口。
“什么赌?”
※※※
某间实验室里,陈伯平从柜子里抽出一沓文件,问“罗政统是怎么和你说的?”
简云台人在实验室,心却还在方才的玻璃回廊里。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挑眉问“他怎么说的很重要吗?不都是瞎话。”
陈伯平“不一定。”
见到陈伯平脸上严肃的神情,简云台微微直起身来,这才正色。
想了想,简云台简略总结罗瞎子曾经告知他的话,“他说教父以前和沃霞玲是未婚夫妻,后来我生母简瑞芝插足进来,搅黄了这段婚约。在我母亲还在联盟的时候,教父和人生下了微生律,后来我的母亲叛变联盟加入神龛,教父就把微生律的生母杀了。”
“…………”陈伯平哑然,失笑摇头。
简云台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说的全都是假的,对不对?”
陈伯平说“半真半假吧。”
他将手中的文件递给简云台看,失笑说“你妈妈要是知道自己死后被人这样编排,很可能会气哭。教父与沃霞玲的婚约的确是因为瑞芝而取消的,但瑞芝可不屑于插足他们的婚约,论起这方面,我们老一辈的人都知道,这只是教父的单相思。”
简云台垂眼看文件,越看越心惊。
都是以前的老照片。
他抬眼问“什么意思?”
陈伯平说“罗政统说对了一部分。教父的确痴恋你的母亲,但瑞芝心里只有事业。教父想要人为创造神祟,便想和瑞芝结合,生下神祟——你应该知道神祟遗传概率很大。想也知道瑞芝不可能同意,教父也没有强迫她,又找了另一名神祟女子,生下了微生律。那名神祟女人也是个悍性子,被教父骗得团团转,最后瑞芝来到神龛之后,她才得知自己只是个生孩子的工具,恨急怨急,就报复性地在微生律的面前把自己吊死了。”
简云台瞳孔微缩,猛地抬头。
他想要从陈伯平的眼睛里找出一丁点的玩笑意味,可面前人满眼的严肃。平铺直叙的语气里,满满都是唏嘘与复杂。
简云台意识到,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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