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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的值房里,李东阳坐在里头,屁股下面垫了好几层锦垫,正喝着茶,吃着糕点,这八成是有生以来最后一次喝茶吃糕点了,他喝得很慢,吃的也很小心。
炎炎夏日,内阁的三位阁老,一人一小盆冰,用以解暑消热;但此时,三盆冰全在李东阳跟前摆着,生怕李阁老热着。
还有几位书吏拿着蒲扇一下一下的帮着李阁老扇着风。李东阳名为次辅,今日却享受到了首辅都不曾享受到的待遇,但他理直气壮,老夫这就要送死去了。
老夫操劳了一辈子的国事,临死前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内阁的其余两位阁臣也没心思进行票拟,只是静静的看着李东阳,半晌,内阁首辅刘健开口打破沉寂:“宾之,老夫越想越是惭愧难当,此次濮州赈灾,老夫随着你一道去吧。”
谢迁也一脸羞愧的叹息道:“谢某今年五十有余,沉浮仕途三十载,得以陛下信重,方才居此高位。为私,太子乃陛下独子;为公,太子乃我大明储君。
现下太子深陷险地,生死未卜,所谓君子舍身取义,正是报君恩明臣职之时,谢某此先竟是心头退缩,实是贪生怕死!枉顾君恩国恩,枉读这数十年的圣贤之书。
这等恶念一起,竟还将宾之兄架在”
说到这,谢迁有些说不下去,惭愧的不敢去直视李东阳的眼睛,只是偏过头幽幽道:“而今静下心一想,谢某羞愤至极,愧自难当!宾之兄,还是让我与你同去吧,便是死在濮州又当如何,兹当是舍身以全臣义,以报君恩。”
“”
李东阳有些怔怔的看着两人,胡须上还沾着糕点的碎屑渣子,旋即那双眼眸中的淡漠鄙夷逐渐消散,他能看出这两人是真心实意的想跟着去,也是实实在在的羞愧难当。
谁不贪生怕死,他也怕。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
可经历了先头的那股本能的畏惧之后,慢慢的,又将那些大义,那些气节给想了起来。
从一开始的胆怯退缩,到那股气节涌上心头,李东阳有些如释重负,甚至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如今更忧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大明储君现下是生,还是死。
李东阳知晓这刘健和谢迁,必然也是经历了和自己一般的思想斗争,大家都是读饱读诗书之人,谁没向往过苏武的今屈节受辱,虽生,何以面目归汉。
谁没向往过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希贤兄,你如今年近七旬,又如何能受得了这远涉之苦?李某五十余岁,身子骨尚还结实,这赈灾一事,李某去便够了。”
“宾之兄,谢某亦是五十”
话未说完,便被李东阳打断,“于乔,伱若是去了,这朝廷的一应事务刘公一人何以忙的开?便是专心留于京师,辅佐陛下处理国事便是。”
说着,李东阳竟是笑了起来,“这等舍身取义报君恩,留名于煌煌史册,悠悠青史之事。李某可不舍得让旁人专美于前,更不能让他人抢了老夫的风头。”
在这一刻,那艘被打翻的友谊小船又被扶了起来,开始在水面上平稳前行。
就在这时,内阁的值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便有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门外跑进来。
跑在前面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脸上脖子上全是汗,穿着七品的官袍,那官服前的补子都被汗水浸湿了大片。
后头还跟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也同样大汗淋漓。
两人一进来,对着有些发怔的几位阁老环顾一圈,最后看向李东阳,紧接着双双跪倒:“李公,此次濮州赈灾请务必带着下官!”
短暂的愣神之后,李东阳看向那个少年,觉得陌生,陌生中又带着丝丝的熟悉,似是没什么印象,又好像有些印象,最后他看向跪在后头的那个中年人,这个人李东阳还是认识的。
“王学士,你”
话刚出口,王华竟是磕了个头,“请李公务必带上下官,下官便是死也要死在濮州!”
“李阁老,下官也一样,下官也要死在濮州!”
李廷相连连磕头,那双眼睛通红一片,像是刚流过泪,但又和汗液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
濮州地崩的消息传到翰林院之中,正在抄书的李廷相直如晴天霹雳,旋即把笔一扔,抄恁姨的书!
边哭边跑,一路跑出了翰林院,许多翰林以为这个探花抄书抄疯了,竟没人敢拦他。
而这次濮州之行,李廷相非去不可,濮州那是他的家乡,他的娘亲和小妹还在濮州,至今还不知是生是死。
至于王华,他的儿子前些天便让太子和夏洗马给拉走了,还是从衙门里头拉走的,那时还不晓得去做什么,如今才晓得竟是去了濮州。
他同样非去不可,便是死也要死在濮州。
那可是儿子,虽然木讷,虽然性子古怪,不像个正常人,但再怎么说也是儿子,亲生的。
两人都有必须要去的理由,李东阳也没有理由阻止他们,更没想阻止。
未至午时,又有一堆人跑了过来,这里头有六部衙门的高官,还有遴选出来要跟着一道去赈灾之人。
高官们面色羞愧,遴选出的人神色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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