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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无生趣地在旋转木马上转了两圈后,我一定又在岳隐的照相机里留下了一张“严肃”的脸。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我找不到妈妈拍的照片了,当年和我玩木马的人也不在了。但比起过去,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时更令我忧心忡忡的是现在。按理说,米乐平时肯定会坐上我的身边的马。那是匹海马,有骏马的上半身和人鱼的下半身,神骏而优雅,做工也是所有旋转木马中最精良的。我特意选了海马旁边的一匹,等着他走过来选那匹最好看的(大家也都不会抢它的)。然而从进场到开始他都没出现在我身边,而是远远地跟明明坐到了一块。我有点想下马换到他附近,但在决定行动的时刻,童话般的音乐恰好响起了,马儿们绕着中心雕刻精美的镜廊奔跑起来。我的马在往前追,而他们也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跑,五颜六色的光四处闪烁,通过镜子反复折射,扑朔迷离,搭建起一座似真似幻的宫殿。

甜美的音乐让我觉察到了旋转木马之外的世界,树干与灌木在冬日里的枯黄。我的马儿和别的马保持着恒定不变的距离,即使奋力向前,它也赶不上任何我想赶上的人。下马以后,我又一次接近了米乐。他还是不和我说话。我好想踢飞一颗小石子或一个空掉的饮料瓶,但地上除了被我们踩得嘎吱嘎吱作响的枯叶外什么都没有。

“徐牧怎么说?”岳隐在问姐姐。

“她回我了,三个都在,说去飞火流星那里见。”

飞火流星是峡水湖游乐场里最高的建筑,是一座高塔上的大摆锤,由钢臂连接着一个大圆球,球里是一排排的座位。每一轮开始,是钢臂先讲圆球降到地面上,大家坐上去,系好安带、戴上支架,钢臂便将圆球抬起来,在几十米的空中近乎不按规律地剧烈摇晃和旋转,据说是整个游乐场最刺激的项目。这是明明跟我说的,我没认真听,但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足球似的钢铁结构在天上翻飞,我们向它前进,随着尖叫与呼啸声在上空的不断清晰。抵达铁架脚下时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它像一个投掷铁饼或铅球的巨人,把几十人高高托起,肆意地扭动,似乎随时都可能把他们丢向高空和远方。

我当然不敢玩了。瞅了一眼米乐,他出神地盯着钢铁间毫无不迟疑与犹豫的转动。

“不只是海盗船那样荡来荡去呢,它是三百六十度的。你看,球翻了个底朝天,还故意在空中停几秒,人就倒吊在那里……”叶芮阳指着倒置并悬停在半空的钢球,给弟弟解释。

“哥,你会陪我玩的吧?”叶君放探出长长的袖子,拍在他哥哥的胸脯上。

“那个……它应该是限制身高的吧,阿放,你的身高……”他支支吾吾的。

“明明哥哥不才说过嘛,一米四以上都可以玩,我早就过一米五了!还当我是小孩呢,我都要上初中了!”他歪过脑袋,瘪了下嘴,眼睛忽然明白了什么似地闪了一下,“哦,我明白了,是你怕了!没事哥,我和别的哥哥姐姐去玩就好了。”

“怎么可能呢?我才不怕呢!”话是这么说,叶芮阳脸上的表情告诉我,他是赶鸭子上架的。也不知弟弟刚才那番话是故意激他还是真在为哥哥着想。

“韦韦,你玩吗?”姐姐走到我身边问。

“我当然可以玩,但是我怕下来以后呕吐,就算了吧。你也……”

“哎呀,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我们都长大了嘛。我现在一点都不晕车了,你肯定也没问题的。”她凑得更近了一些,像在怂恿我,“没事啦,来嘛,我们一起玩一次。”

“不了吧,我不想吐。”

“算我来请你了,一点面子都不给老姐啊?”

其实,我能理解姐姐想跟我玩的愿望。过山车、大摆锤这种刺激的游戏,我从没跟她一同玩过。舅舅那次带我们仨去玩,我和姐姐半路都吐得颠三倒四,只有弦弦一个人玩得动,我们俩呆呆坐在长椅上看他在天上飞。

但我就是怕。没法克服这种恐惧,它把我的脚冻在原地,迈不出去。

“我跟你去玩。”

“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米乐。我都说不清谁才是我弟弟了。”姐姐说着,从兜里揣出一颗糖来,故意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严严实实地扣到了米乐手心里。

米乐还是没看我。

“对不起呀,久等了。”徐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家纷纷转过头去,随即一半的人被吓得退了半步。

在徐牧和穆铮中间站着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如果那真的是人的话。在一顶反戴的黑色棒球帽下,是一张不加任何掩饰的骷髅面孔,脸上涂满了白色的颜料,连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一对眼睛用黑色的水彩画出了空洞的深陷,好在里面还有一双在转动的小眼珠,告诉我们这是个活人而非一具骨架。他那苍白的嘴唇上用细细的笔勾上了硕大的牙齿,一直延伸到耳根,构成了诡异的永恒微笑。下巴上还有一朵画上去的粉色玫瑰花在伸展。

“黄敏学!你整点阳间的玩意行不行?万圣节早过了,鬼节也过了,没人给你烧纸吗?”叶芮阳有些气急败坏地冲他吼了一句,并抚摸着弟弟的衣服,仿佛在安慰他,显示出一副镇定而愤愤不平的姿态。

“哥,你说话太冲了。我觉得这个哥哥还挺有意思的呢!”阿放看上去根本就不害怕。

“没办法,他看到园区里有画脸的,就非要去,还专门让人家给他涂成这样。搞得大家都在等他一个人。我要是他妈妈,一回家就打烂他的头。”徐牧跟我们解释道。

她说得对。我要是把脸涂成骷髅,一进家门准会被爸爸狠狠收拾一通——前提是他们给我开门以后还会放我进去。真不知道他敢不敢不洗脸就回去见黄老师。

“我说,你和穆铮昨晚不会是去墨西哥吧?”姐姐从口袋里撩出来几颗糖,分给了三个小伙伴。

“我知道了!”岳隐按下快门后走到了他们身边,“墨西哥的亡灵节!学学,你简直是从《寻梦环游记》里出来的,电影主人公不就是弹吉他的吗?”

“我不喜欢美国电影。美国人也不懂墨西哥。”黄敏学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嘴唇上的牙齿。

“好了好了,你这个中国人就懂了?快去飞火流星吧,大家都在等你,你也不道个歉。”徐牧敲了一下黄敏学脑袋后面的帽檐。学学把自己的骷髅头一扭,半哼半唱地来了句“生活本没有意义”,叫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我就不陪你们了,大家可以把包给我。”穆铮说,他首先摘下了黄敏学头上的帽子,随后接过了同伴背上的包。

“欸,穆铮,你为什么不玩呢?”明明问。

“我玩不了嘛。而且,有点怕。”他笑着说,没怎么难为情。

“你看看人家,不玩就不玩呗,说出来就好了。你搁这支支吾吾的,真不像样。”姐姐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我的脑门。米乐还是没看我。我正望着他呢,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被丢进了口袋里。一摸,是枚小小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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