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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四位老人走上了台。颤颤巍巍,远远望去,他们的面容好像老去的树木。工作人员帮他们搬来了椅子,但他们没有立即坐下,而是不约而同地对满场的人行了一个军礼。他们的手在颤抖,胳膊勉强地抬起,像一段干枯的树枝,礼敬得也不是那么笔直标准,但他们非常努力了,沉重的岁月一定在他们的身体里注入了铅,但仍未使他们忘记自己的身份。一定是军人,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军人。[3]

我下意识地望了望身边的人,我的三位伙伴,还有黄老师,大家都像是个小孩,准备慢慢地、专注地听年迈的老人讲述过去。日本军队的装备很精良,有飞机、坦克和舰炮,无休无止地轰炸,阵地上一片火海。老人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只能挖战壕,躲在里面,等敌人靠近了肉搏。晚上睡在战壕里,没人敢合眼,没人能合眼。

我那年高二。另一位老人说。他说出自己学校的名字,我们无反应,那所从未听说过的学校与我们似乎毫不相干。黄老师却调过头轻轻告诉我们,那是我们学校的前身。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位台上这位话音沙哑、面如木刻的老人是我们的校友,或者说是我们的前辈。我们与他竟有着那么一点点微弱的关系,穿越了七十多年时光仍没有断裂的关系。在暗无天日的轰炸中,我们的学校曾被夷为平地,只剩两根孤零零的柱子,矗立在漫天的硝烟与战火中。

想来也是神奇,我们今天的校园何其之大。尤其是市郊的新校区,它大到我们总抱怨它太偏僻荒凉,空荡荡的。它是那么齐整好看,教学楼实验楼体育场应有尽有,以至于我们完无法想象它曾经只剩下两根柱子。

不只是我们学校,在战争中被摧残的校园远不止我们一所。“敌能毁之,吾能复之。”老人谈到一位校长说过的话。我们生于南京的前辈不久便投笔从戎,加入军校,接着是去保卫长沙。一个连里有50多位同学,打了一仗,牺牲了37个。[4]

“我们一个班也才40个人出头呀。”阎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念叨着。他的伙伴揉了揉他的肩膀。没错,我们一个班有40多人。要是有一天需要我们去打仗,去保卫国家,一场仗下来,是不是一样会只剩下几个人?我偷偷望了米乐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我。于是我将胳膊递过去,他用力抓了抓我的小臂,有一点疼,给我的脑子灌进了一股真实感。我们都是活着的,在这个明亮的大厅里。

要是真的只剩下几个人,我能活下来吗?米乐能活下来吗?不知道。我运气不会那么好吧。简直像40几个人闭着眼睛抽奖,我抽不到那几张彩票的。可是抽不到,我就会死。而讲述故事的这位老人,他是自己决定离开校园奔赴沙场的,也是自己决定置身于牺牲远多于幸存的战斗的。他活下来了,但更多的同学在七十年前就永远地离开了。

或许握着枪站到战场上那一刻,人就是英雄了吧。战争远不是我们在电影或者游戏里看到得那么简单,它给我们带来的威慑太远太弱了,远到我们似乎忘了它的残酷。然而世界上并不是每个国家都是如此,有多少和我们一样大的孩子在我这个年龄已经碰过枪了呢?我不晓得。这不是一个应该摸枪或者应该考虑牺牲的年龄,但有时是没办法的。有那么一瞬,我想象到了七十年前的我,想象到了我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巷里,或者一片烧焦的土壤上。也许七十年前就有一个像我一样的男孩子是这么死的吧。我不清楚,只想对米乐说,你再用力揪我一下吧,好告诉我,我活在现在,活在不需要突然就死去的时代。

可还是有人突然就死去了呀。

“对不起……”访谈似乎结束了,四位老人齐齐站起来,向在场的所有人鞠了一躬,“我们没有守住南京。”我木然地望着他们说完了这句话,像一根被风吹过的苇草,既不知道是要鼓掌还是要说点什么。我不明白。茫然间,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下拉着自己的脸皮。我没看四周的伙伴,不知道他们脸上是什么表情。从小时候起,我就是个容易被传染情绪的人。要是有人掉眼泪了,我也会跟着掉的。

“没必要道歉呀。”阎希的伙伴轻轻说,只有我们身边的几个人能听见,“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是英雄。”他这话让我更难受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谁的错呢?我想着这个问题,在下沉的暮色中和大家一同走出纪念馆。上过战场的老人们认为自己要为这座城市里发生的悲剧负责,但就算我们是再不懂事的小孩,也清楚他们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们为什么还要道歉?或许这也是自己的决定吧,依然为过去的事遗憾与愧疚,即便过了七十年,这种心情也无法完消解。大概有的创伤是伴随人一辈子的,就像残酷的大屠杀是任何一个人无法遗忘的历史。在这种黑暗的过去面前,若无其事地劝慰一句“走出来吧”、“你不要想太多”是多么苍白无力,无力得像在秋天踩过一片片枯黄干瘪的落叶,不会有人觉得那些落叶曾具有生命。

人始终走在自己的记忆和更大的历史里,只要他还有良心,还记得事情,又怎么能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看见呢?或许我们的前辈离开校园穿上军装的那一刻,就是因为看到了很多很多东西,决定做出一些改变吧。我们的国家很大,能打很久的仗,即便满目疮痍却依然活着,不愿投降也不愿死去。就像我们的校园,它只剩两根柱子,但依然活着,依然会在焦土中屹立不倒。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就能改变吧。可要是死了呢?死了,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黑魆魆的雕塑斜着指向天空,仿佛在寒风中悬浮。我们贴得更紧了,米乐把他的脑袋靠在了我的外衣上。在过于冷的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彼此间的温暖。我相信我们是活着的,还要一直活下去。

[1]每年的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以国家公祭的方式,祭奠在南京大屠杀中死亡的30多万同胞。

南京保卫战,又称南京战役,是中国军队在淞沪会战失利后,为保卫首都南京与日本侵略军展开的作战。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2月1日,日军大本营下达“大陆第8号令”,命令华中方面军与海军协同,兵分三路,攻占南京。蒋介石任命唐生智为首都卫戍部队司令长官,部署南京保卫战。因敌我力量对比悬殊,南京各城门先后被日军攻陷,守军节节抵抗,牺牲无数。12日,唐生智奉蒋介石命令,下达守军撤退令。守军各部因撤退失序,多数滞留城内,被日军大量屠杀,损失惨重。12月13日,南京沦陷,日军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南京大屠杀(NanjingMassacre)指1931至1945年中国抗日战争期间,中华民国在南京保卫战中失利、首都南京于1937年12月13日(学术界认为开始于12月5日)沦陷后,在主要元凶朝香宫鸠彦王、华中派遣军司令松井石根和第6师团长谷寿夫指挥下,侵华日军于南京及附近地区进行长达6周的有组织、有计划、有预谋的大屠杀和奸淫、放火、抢劫等血腥暴行。在南京大屠杀中,大量平民及战俘被日军杀害,无数家庭支离破碎,南京大屠杀的遇难人数超过30万。南京大屠杀是侵华日军公然违反国际条约和人类基本道德准则,是日军在侵华战争期间无数暴行中最突出、最有代表性的一例之一。南京大屠杀期间,《纽约时报》、《中央日报》、《新华日报》等中外媒体,均对南京大屠杀进行了大量的揭露。战后,中国国民政府对南京大屠杀进行了广泛的调查。其中,南京审判战犯军事法庭经调查判定,日军集体屠杀有28案,屠杀人数19万余人;零散屠杀有858案,死亡人数15万余人,总计死亡人数达30多万,制造了惨绝人寰的特大惨案。

[2]张纯如(Irisg,1968-2004),美国华裔女作家、历史学家,祖籍江苏淮安。张纯如是出生在新泽西的第二代美国华裔。她擅用新颖独特的手法描述华人在中国和美国的生活,揭示鲜为人知的中国历史和美国华人史的重要史料,代表作《钱学森传》、《华人在美国》等。1997年出版的《南京大屠杀》描写了日军在南京强奸、虐待、杀害大批中国平民的详情,被纽约时报列为推荐读物,被书评称为年度最佳书籍之一。该书出版以后,与南京大屠杀有关的研讨会也因此在美国哈佛及斯坦福等大学举行,美国新闻媒介都大幅报道了南京大屠杀。哈佛大学历史系主任柯比认为它是“第一本充分研究南京大屠杀的英文著作”。张纯如收集了中文、日文、德文和英文的大量资料,以及从未出版的日记、笔记、信函、政府报告的原始材料,她甚至查阅了东京战犯审判记录稿,也通过书信联系日本的二战老兵。在《南京大屠杀》一书的写作过程中,张纯如经常气得发抖、失眠噩梦、体重减轻、头发掉落。她面对的是尽显人性恶劣、残忍血腥的历史,南京大屠杀是一部酷刑百科书,这些她都要具体面对,还要叙述出来。书成后,她又得面对******的报复和骚扰。她不断接到威胁信件和电话,这使得她不断变换电话号码,不敢随便透露丈夫和孩子的信息,她曾经对朋友说,这些年来她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也与她的抑郁症有一定联系。

[3]关于四位老人的原型,可见《现代快报》2013年12月13日的报道《对不起,当年我们没守住南京》。

[4]引自罗家伦。罗家伦(1897-1969),字志希,笔名毅,祖籍浙江绍兴柯桥钱清镇江墅村,生于江西进贤。他是“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和命名者,中国近代著名的教育家、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五四运动中,亲笔起草了唯一的印刷传单《BJ学界体宣言》,提出了“外争国权,内除国贼”的口号。后出任中央大学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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