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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元外校队进球,进球队员23号蒲云。比赛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
岳隐的声音带着苍凉的哽咽,她忘了报比分。而脱衣庆祝的蒲云忘了疲劳,在我们的球场上纵情狂奔,高举双手。外校的替补队员纷纷带着狂欢冲上场将他团团围住,连教练也在跑道上奔跑。蒲云的球衣下还有一件小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胸前似乎写着什么东西,是外语,看不清也看不懂。整个世界异常模糊,在阳光下剧烈地颤抖。
与其说愤怒或懊悔,不如说不知所措吧。半决赛最后时刻的进球将飞向天空的白马重重地击落到了地面。
还有时间吗?可能还有两分钟?没有了吧,但也还有一分钟。非常非常短暂的呆滞以后,队长抱起了球网里的球,我们所有人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袁逸空跑到了裁判身边,一定是在提醒他,外校的庆祝耽误了许多比赛的时间,需要补回来。裁判点着头,向往身上套球衣的蒲云亮出了黄牌。
几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中线附近,孤注一掷的变成了我们。我再不敢希望时间走得快一点了。
邝灏中圈开球,除了我和拖在本方半场接球的米乐外,所有的人都仿佛抱着炸药包冲向了外校的禁区。米乐的脚法不错,个子又最矮,队长安排他留在半场起高球,让更高的袁逸空和赫明明压上进攻争抢头球。
接到球的米乐在蒲云冲上来逼抢和干扰之前送出了长传。球承载着匆忙和慌乱之中残存的斗志与希望飞向了外校的禁区。距离还是有点远,它在禁区之外就开始下坠了。刘炽一马当先,冲到落点前将它顶了下来。尹日荣拿到了。
不好!
站在本方禁区外的我心头一惊,所有人都还留在外校的半场,而最后关头,尹日荣居然还有体能,像离弦之箭般迅速带球向前反击。体能罄尽的我方队员已经难以回防了,只有阎希能勉强跟上他的脚步。除我以外,一中的球门面前只剩下米乐这最后一副孤零零的屏障。他被留在本方半场的蒲云牵扯着,既不能立即上抢也难以退后。在一打二的防守中,米乐正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他要在切断外校23号与33号连线的同时防止33号突刺到我的面前。
越过中线,阎希渐渐从后赶上了尹日荣。迫不得已,他在高速奔跑时从背后推了尹日荣一把,想通过犯规阻断外校击杀我们的机会。被推的尹日荣踉踉跄跄,倒地前仍送出了一记贴地直塞球。这球将将在米乐身前穿过,被蒲云舒舒服服地接住。于是,几分钟前米乐单挑门将的场景被蒲云复制出来了。进球后,蒲云被彻底点燃了活力,他的精神似乎甩掉了沉重的身体,以难以置信的步伐突入了我们的禁区。
这是我们俩真正意义上的一对一。只要这球打进,我们就彻底输了。只要能守下来,我们就仍然能活着,再活几十秒,或许还有最后一次进攻机会,或许就能继续活下去。
面对蒲云的单刀球,出击的我奋不顾身地迎面扑了上去,肯定还大喊了一声。我看见了他的脸,面无表情,不知是疲惫还是过于兴奋。总之,他选择了一脚挑射,大概是体能再也不足以支撑他过掉我推射空门了吧。完成挑射的蒲云也跌倒了草皮上。这一次他没有立即站起来。刚刚的奔袭耗光了他油箱里的最后一滴油。
球在空中被我的右手之间轻轻触碰了一下,速度稍稍下降,但仍然越过了我,缓缓向球门那里弹过去。
彻底结束了吗?
我们不仅没能晋级决赛,还在主场输掉了这场比赛。失利似乎随着球向球门的运动板上钉钉了。我极不协调地从草地上爬起来,但球已行将越过门线。赶不上了,像赶不上所有无可挽回的东西。
还没到那一刻。
看到米乐贴着草皮横着飞向球门,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我相信我们还没有真正死去。在我迎战蒲云的同时,高速回防的米乐已赶到了门前,生死关头,他用脚将皮球捞了出去。然而他付出了代价,在控制住皮球并确认蒲云没法再上来逼抢时,我看见他踢蹬着左腿,咬着牙拼命地拍打着草皮缓解痛苦。抽筋,或者拉伤。那个门线救险的动作太大了,他将瘦小的身体舒展到了极致,一定是伤到了哪里。比赛还在继续,所有人都在等着。我带球冲出禁区,交给回到本方半场的阎希。后者送出了长传球,我确认队长接到了球,连忙转身向门前跑去。
“柯佩韦,你干什么?上啊,给老子上啊!别他妈管我!”
还躺在地上抽搐的米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冲我嘶吼,替补席和看台也传来一阵浪涛般呼唤与鼓动,简单而迅捷,每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上、上、上!跟他们拼了!比赛的最后一刻,所有人都要冲上去进攻,当然也包括守门员。在左边路,队长制造了一个位置不错的定位球。最后的机会了。裁判给阎希补了一张黄牌,刘炽继续上前喋喋不休,不断地用手指点着自己的手腕,提醒执法者比赛时间业已耗尽。我冲到了前场的人群里,将裁判对他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回你的位置,什么时候结束比赛裁判清楚得很。
队长在球前高高举起了右手,我看不清他在阳光覆盖下的脸庞,也不知道身后的米乐是否站起来了。他没有来到等待进攻和防守的人丛之中。我不能回头。裁判的哨响了。皮球从空中来,似传似射,朝球门的方向飞去。外校的门将出击,用拳头打出了皮球。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球恰好落在了我的控制范围内。
或许是可以射门的吧。防守球员已经朝我的方向扑来了。也许,在那一刻我选择了射门,我真的会成为英雄。
但我没有射门,我把球搓起来,轻轻地吊向了门柱远端,仿佛本能地期待并相信那里会出现真正的英雄。
一个白色的身影。他甩开了防守人,朝球门方向起跳,外校的门将还没有完归位。只要用头轻轻一点,把球送到球门范围内,我们就能像蒲云之前那样在铺满阳光的球场上纵情庆祝了。
球从门柱和他的身体间擦了过去。起跳的阎希在空中好像僵硬了短短的一瞬,随即稳稳地落到地上,没有摔倒。皮球飞出底线了,就在这时,裁判吹响了三声长哨。我听到看台上沉重的叹息,但它被近在我身边的狂奔与欢呼声所覆盖。几乎所有外校的同学都朝着自己的替补席跑去了,或许替补席上的人也在奔向他们。球衣、毛巾、水瓶,这些都被抛向高高的天空。胜利者在庆祝时礼貌而含蓄地避开了失败者,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碰撞与接触,仿佛整个下午都不曾厮杀。在外校的庆祝淹没我们的体育场的同时,我看见大家像雕塑一样凝固,旋即纷纷倒在了绿色的草地上,被流动的阳光掩埋。
我没有倒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倒下。一片茫然失措中,对手在奔跑高歌,只有队长一个人和我孤零零地矗立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对视了一眼,彼此没有任何交流。有谁拍了我一下。我看到是施振华。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我不愿意听,推开了他。
我听到阎希在哭了。他把头埋在了人工草坪里,队长俯下身子,抚摸着他的背。他断断续续地解释,向所有人解释。在最后的机会面前他怂了,怕自己撞到立柱上。不该这样的,刚刚就算是死也要把那个球顶进去。没有人怪他,他就哭得更凶。我也走过去拍打着他,猛然发现身边的每个人几乎都在哭。明明在哭,穆铮在哭,走上场陪我们的涛涛也在哭,只是有的人还能用手或者袖子去擦眼泪,脸都擦脏了。学学倒没哭,但无非是在硬撑,眼圈红了。岳隐也来了,她完顾不上胸前的相机,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拍。只是过来陪着我们,陪我们一起难过。叶芮阳把餐巾纸递给她,她撕了一半又还回去。
我们没想到今天需要那么多餐巾纸。在这种会传递的氛围里,我早该哭了。但我没有,只是觉得每走出的一步都无比碎裂。在近乎遗忘的无所适从中,我梦游般走在大家身旁,机械而呆滞地拍打或拥抱他们。或许是我平时哭得太多了吧,或许是经历过的伤心事太多了。我不知道。或许我本来就不喜欢哭,或者说,我能忍得住。
我好像忘记了什么。
米乐。
匆忙的回头,我看到他已走到了我们身边,一瘸一拐,几乎是单脚跳过来的。我慌张地赶到他身边向他道歉,说我本应该在比赛结束后就来看他的,并问他伤到了哪里,现在还疼不疼。他了无生趣地摇摇头,脸上挂了两道还没有被风干的泪痕。我想抱住他,但他仅仅是木讷地用拳头碰了碰我的手套。
“我们本来能赢的。都怪我。”
他轻轻的话在我耳边飘过。那一刻大脑里无异于火山喷发。我追上去,想跟他说,这根本不是你的错。是你的门线救险让我们最后还保留了一丝希望。我确实说了,结果便是米乐哭得更厉害了,一把将我推开,自己也支撑不住,像芦苇被风折断,徒劳地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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