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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我又哭了。阿华和赵蕤愣在原地,蒲云回过头,用手揉了揉鼻子,抖落了刚刚的一身怒火,悄悄溜到我身边。
“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
“其实你们俩都很在乎佩弦。只是你们的方式不同,想的东西也不一样。但我觉得没有谁对谁错。”赵蕤同时拍了拍我们俩的胳膊,“吵完打完,还是好兄弟呀。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你们能见到多不容易,为什么要永远分开呢?”
蒲云默默走到我身后,帮我拍背上的灰。
“不过我是没想到,佩韦现在连蒲云都打不过了。”阿华挠挠脑袋。
“哪有,蒲云本来就很强,他都没使出绝招呢!”
“啊,大哥,你可不许说出来哦!”他一惊,从我背后钻了回来。他的绝招就是咬人,以前百试百灵。不过我们现在大了,他估计不会再用了。
我会心地朝他眨眨眼睛。
“其实他让着我呢。都没还手。”蒲云看向我,“大哥要真想打我,我肯定打不过。想想他那一记锁喉,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准确、及时、完美。”
我以前真这么厉害?
“所以你想想嘛,佩弦被人铲了,柯柯追着那个人打,他哪里不在乎佩弦了?那是他亲弟弟呀。”赵蕤说着,伸出手刮了刮蒲云的鼻子。
“对不起,大哥。我不该打你的。我一觉得你说的话不合我的心意,就特别想动手。弦哥对我很重要,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哥哥。对不起,你们俩才是兄弟。你有你的想法,我应该尊重你,毕竟你们是一起生活的。其实,我挺嫉妒你,嫉妒你有个这么好的弟弟。他不在了以后,有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把你当成他,希望你变成他的样子,用你来代替他。这不对,是我一厢情愿。”
我没说话,和他抱了抱。
“不过,柯柯,你真的不喜欢足球吗?我觉得咱们这一年在球队呆得很开心呀。赢了比赛,教练夸奖我们的时候,你和大家笑得一样高兴呀。跟米乐还有芮阳一起努力防守时,你也是斗志满满的。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大家都很喜欢你呀。”赵蕤又问道。
我低下头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不是假的。我也喜欢和大家在一起。只要跟大家在一起就好了。”
“好啦,今天哭了很长时间了,不许再哭了哦。男子汉大丈夫,再哭就刮鼻子了。”赵蕤揉揉我的头发。
“其实你早点告诉我们就好了。我们都在呢。”阿华说,“不过你现在有这么多新朋友也好,毕竟我和蒲云不能经常在你身边了。”
“对不起,大哥,我收回之前说的话。我们俩和好如初吧。”看见我用力地点了头,蒲云的胆子也就大了些,“只是,我有点想弄明白,为什么你说没人有权利继承他的梦想?”
“就像你说的,没有谁能代替谁。弦弦始终是他自己。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想法来代替他的想法。他不在了,我们没法知道他的想法。他确实喜欢足球,但他从没说过足球是他的梦想。弦弦还没来得及跟我说他要做什么就走了,走得那么突然。没人能知道人死了以后还有没有思想,有没有灵魂。可能根本没有吧。我们想到的愿望都是自我安慰,或者是给自己找的一点动力。但是,我不喜欢。我不喜欢那种日本动漫里的热血励志,它离我们的生活很远。一个人离开了我,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根本不可能因为他的离开获得什么动力。死亡是残酷的。现实生活中,牺牲一个人使另一个人奋发向上的故事恶心至极。我宁愿自己一事无成,做一个窝囊废,也不希望牺牲任何一个人让我‘醒悟’。生与死都无比沉重,不是能轻轻松松承担的。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踢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到球场,但我明白,我决不是为了实现弟弟的愿望。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是不平等的。活着的人享有生命的一切,死了的人什么都没有。应该给他一点安静,我们已经有他没有的一切了,所以别再为了自己这么吵吵嚷嚷的。因为,我们都没有死过,也不可能真正设想死后的事。”
我并没有把自己的内心想法都告诉他们,至少最为重要的一点我没有讲:我是毁掉弦弦的人,怎么可能有资格继承他的梦想?我害了一个人,还说要为了他活得更好,那是多么恬不知耻的想法。其实,刚刚和蒲云争吵时,我或多或少把他当成了自己。我不许自己继承他的梦想,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地认为蒲云没有这个权利了。就像他觉得他要追随弦弦,所以我也必须追随弦弦一样。我们做着完相反的事,脑子里的思路倒是相似得很,都透露着一股强硬原始的执拗。
“大哥,我明白了。但是,我还是不大同意。可以吗?”我点头了,蒲云把脑袋贴到我身上,“大哥,你听说过那句话吗,‘你为你的玫瑰付出了时间,它对你来说就是独一无二的。’我为弦哥付出了很多时间和努力,我相信我在继承他的梦想,也相信他要是知道我为了赶上他而不断努力会很高兴,这真的有错吗?弦哥永远是我的目标呀。我知道你也为他付出了时间,比我多很多的时间。但是弦哥他不只是你的弟弟,他也是我的朋友,他也为我付出过很多。因此,他对我来说也有独一无二的一部分。也许这确实是我的一点幻想,但它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没有弦哥,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蒲云,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可以梦到弦弦,羡慕你可以毫无顾虑地追逐弦弦的身影,羡慕你的手是这么干净,没有沾过他人的血。而我再也不可能像你这样了。过去犯下的错误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
真的注定这样了吗?那我的生命呢?它注定无法洗去他人的血,注定干瘪而罪恶,只要我还有良心。
但我还不能丢开它。
“佩韦,你又在发呆了。别胡思乱想呀。”阿华摇了摇我,“你这个人总是想太多。”
“阿华,你别这么说。不是想得多不多的问题。”赵蕤搂住我的肩膀,“他有自己的想法。你们不要这么坚定、这么郑重其事地相信,只有正常、积极、幸福才是有用的。受苦可能和幸福一样对人有利呢。”[1]
也不知道他在神神叨叨什么。
“大哥,弦哥回不来了。我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至少你要好好的。如果你觉得我不对,我以后就再也不踢球了。我能做到。这样你能开心一点吗?”
蒲云坚定而郑重其事的目光让我惭愧而害怕。从小到大,我都谨慎地期望过自己不要做一个嘲笑他人梦想的人。如今蒲云如此认真地对我说出这番话,我顿感自己又一次具有了改变他人生命轨迹的可能。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或许我仍然觉得,“继承弦弦的梦想”是无稽之谈,但是我知道蒲云喜欢弦弦,也喜欢足球,而我也喜欢看他在体育场上不断跌倒了又爬起来的身影,仿佛告诉每个人,只要一息尚存,一切就还有可能。我喜欢这种信念,羡慕蒲云能拥有它。我自己再怎么自暴自弃、铁石心肠,也不可能去干扰或搅乱别人坚定的意志。蒲云永远属于他自己,属于那颗干干净净、不肯低头的心。
我毁了自己和弦弦的生活,再不能毁其他人的了。
“蒲云,我自己说话也很刻薄。你应该生气的。我以后会尽量温柔一点,尤其要对我最亲近的人温柔。你会赶上弦弦的。今年要拿到冠军呀。我不知道弦弦会不会高兴,但你要是拿了冠军,我一定会高兴的。”
“大哥。”
“嗯?”
“有空的话,来我家玩吧。蕤哥和阿华也一起来。”
他挠挠头,说想邀请我去已经很久了,没想到今天不请自来。但是太匆忙了,不能算数,下回得好好玩一次,不许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我答应了。现在该找个地方好好洗把脸,下午快过去了,晚上还得回学校考试呢。我得洗干净一点,让爸爸妈妈看不出来我下午经历了什么。尽管再怎么想清洗,有些东西也永远洗不掉了。他们把我送到了我家楼下,转身离去后,影子渐渐消失在下沉的夕阳里。他们走到阳光那边去了。而我呢?太阳落下以后,也只能慢慢走回属于我的那片黑暗里吧。
[1]赵蕤的这句话化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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