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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柯,你醒醒。

“不是叫你起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嘛,我要走了。”

“嗯?”

我揉揉眼睛,米乐背着书包,披上了外套,鞋袜也换好了,然是要出门的架势。

“是有点突然,但是我必须得走了。我回老家了。”

什么?我在做梦吗?

“你一会就安心去上课,下午和大家一起去比赛。帮我跟涛涛问声好。对了,岳隐给他的书签可别忘了呀。记住了吗?”说着,他握了握我搭在被子上的手。我还没能完醒过来,他的手冰冰凉凉,更让我说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灯也没开,在天刚刚亮的时刻,宿舍里的一切似乎都摇摆不定,宛如缓慢行走的时钟,滴答滴答,空洞而绵长。

“你不要想我,也不用急着跟我联系,有什么事我都会告诉你的。”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睁大了眼睛,猛然发现他不久前一定哭过了,两只眼睛都湿湿的。

“还早,你再睡一会吧。再见啦。”

“你不要走!你别丢下我!”

我来不及想这是现实还是梦了,犯了病似的从被窝里坐起来,一把抱住了米乐,好像不抱住他,他就会像影子一样在我眼前消散。

“疼疼疼!柯柯,你放开我!疼死了!”他叫着,哭腔更明显了。

“你别走!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做错了什么吗?你别走!我改,我什么都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受不了。我不能没有你!求求你了!”

除了嚎啕大哭外我没有任何办法了。简直像是一场梦。我说不清楚,可能脑子里模模糊糊地想过一种可能——从初一到现在为止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无的梦。没有米乐,没有叶芮阳,没有老师与伙伴们,只有我自己,一个孤零零的自己。而现在梦要醒了,米乐在向我道别,我又要落回三年前深渊般的黑暗里了。我没有办法松手,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不想再次坠回去,那里太黑也太冷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我要受的惩罚,但是我不害怕,我不愿意,我要竭尽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也不松手。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响了,像从梦里传来的。

“你说,你说,一万件我也答应。”我抽着鼻子,手还是不肯放。

“以后赖床最多只能赖两分钟。可以吗?”

“一分钟都不赖!你叫我起我就起,好吗?”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别反悔。”

他笑了。我哭得更厉害了。我好高兴。这说明他不走了,不会不要我了。

“傻瓜柯柯。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他用额头撞了一下我的脑袋。在这确信无疑的撞击下,我有些迷糊地摸了摸自己的脑门。

应该不是在做梦。

“我才不想离开你呢,还没欺负够。”他吐吐舌头,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也怪我,有点急,话都没说清楚。不好意思啦。”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他,像在等待审判结果。

“一刻钟前爸爸打了电话给我,说爷爷在老家跌了一跤,蛮严重的,人没醒。我得回一趟家,也许明天就能回来,也许还要过几天。爸爸开车来接我,已经到校门口了。我回去以后事情估计挺多,也不方便联系。你别担心,好好比赛,有任何事我都会跟你讲的。就是下午没法去比赛了,你帮我跟教练还有大家道个歉吧。”

又一次,我紧紧抱住了米乐。他也抱住了我。你爷爷一定没事的。我对他说。他点头。照顾好自己呀。等我回来。先走了,爸爸在等我呢。等一下,我送你去大门口。不用了,你好好休息,现在还早呢。你还要上课和比赛。可我就是要送。你放心,我会注意安的,既会看路,也会注意抬头看顶上的。你自己也要小心呀,哥哥。

你叫我什么?我有点发愣,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从哪个梦的角落或缝隙里传来的,我不清楚。

柯柯呀。不然我还能叫你什么?

大概是听错了吧。一个人在房间里发了好一会的呆以后,我才发现米乐真的离开了。“我上车啦,放心。”“一路平安,你爷爷很快就会醒过来的。”发完这句话,我将手机丢到了一旁。我想我醒了,不是在做梦。

他离开了,没有一点预兆,就像他的爷爷没有一点预兆就突然摔倒了。在我睡着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我空空地想着,又莫名其妙地流眼泪了。可能是害怕吧,害怕米乐的爷爷有事,害怕米乐一家人急着回去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把脚探到被子外面都危险至极,于是身缩了进去,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平时我没那么胆小的,可是这是秋天的清晨,太阳还没有完升起,窗帘还没拉开,我会比中午更容易害怕。也许是毫无准备就被叫醒了吧。总之,我后来哭着哭着又晕晕乎乎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迟了快一个小时,索性翘掉了早上的补习班。

翘课,思来想去,这是我在那个漫长的周六做过的最恶劣的一件事。

躲在宿舍里写好了作业,我去食堂吃了午饭,正巧遇到上完课的叶芮阳和川哥。不用说,叶芮阳嬉皮笑脸而又义正词严地质问了我,说我不仅学会逃课了,还把米乐这样的好学生给带坏了。我还没回答,川哥就说叶芮阳比谁都想逃课,就是有贼心没贼胆。一场相声又开始了,等他们扯累了,我才把米乐的事讲了出来。结果便是闲聊瞬间结束,大家都一声不吭了。直到上了校车叶芮阳才开口,说新建中学现在已经是一中分校了,咱们这回就像是哥哥去弟弟家,可必须把三分稳稳拿到手才行。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真以为新建是自己的小弟吗?”川哥哂笑,“我要是分校的同学,可不得努力证明自己一点都不比你这个本部的差?”

“那又怎么样?涛涛还在对面呢,让他帮帮我们呗,放我们进几个。”叶芮阳不服气地瞥了他一眼,转头一看,大家都望着他,顿时没了那股气势。

“涛涛不是这样的人。”我说,“他绝对会认真踢的。”

“好啦,开个玩笑嘛,别那么认真。”他无奈地摊摊手,凑到我身边,说咱们俩今天好好防守,别给他机会。我轻轻转动手里的那枚24号书签,微笑着朝老叶点了点头。

要尊重涛涛,就要努力让他们一球都进不了。默默想着,不由得发现自己已走到了裁判身边,同样戴着队长袖标的涛涛正等我来握手与挑边呢。我们俩笑着拥抱了一下。他黝黑的脸庞在一点半的阳光下更加精神了。

“好久不见。”

“你也是呀。加油吧。”

“嗯,一起加油。”

似乎他还是我们的一员,但愿待会到了场上大家不要产生错觉。他让我先猜硬币的正反,我说正面,他便成了反面。十月底的阳光下,命运的硬币高高掷出,两支到了悬崖边上的球队首次碰面便已是生死之战。反面,主队先开球。所有人握了手,各自回到半场。

尽管有着几乎一样的校服与校徽,身穿白色球衣的猎骑兵和披着绿色战袍的蒲公英之间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只有取得三分,才有可能在死亡之组里继续活下来。我们必须活下来,为了球队,也为了不能前来的米乐。

但愿今天球队取胜之时,米乐的爷爷已平平安安地醒来了。

比赛开始!

米乐的缺阵让上赛季客场对阵理工时的烦恼再次出现,我们失去了合格的首发右边卫。教练彻底调整了阵型,用明明、川哥和叶芮阳组成了三中卫。中场方面,卢卡在左,阎希在右,学学坐镇中路。锋线上则是穆铮的单箭头。当教练宣布卢卡首发、小七替补时,我们的17号脸色仍旧不太好看,但没多说什么。我特意去拍了拍他,他没怎么搭理。小七对卢卡还是有点意见,主要是他不太了解卢卡吧,得慢慢来。今天的首要任务毕竟还是赢得比赛,他是有数的。

除了米乐以外,徐牧也没来客场。岳隐帮她请的假,说是生理期。我们只有16个人了。

正如川哥赛前说的,新建的实力并不寻常,比去年的实验中学要强上不少。他们的11号前锋个子很矮,身材也非常瘦弱,却有着极佳的球感,后卫们有点难以跟上他的速度和频率。剃着小平头的他总像条泥鳅似的在我们的防线上钻来钻去,持续发动骚扰。防守的隐患在一点点增加,而我们的进攻却没有起色。卢卡的几次传中偏得都很离谱,有一次无人防守的传中直接传出了底线。阎希倒有过一次精妙的直塞球,但穆铮被涛涛卡住了身位,没能接到皮球。我们的7号踉跄了几步,跌倒在了禁区里,裁判自然不会判罚点球。他也没有不满与抱怨,只是非常无奈地摇着头自己爬了起来。

他好像抽了一下?太远了,我没看清。今天不是太冷,为什么他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寒战?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新建迎战我们的策略随着比赛的进行愈发明显了——守,死守。“摆大巴”,我现在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了。他们在场上一度踢出了五后卫的阵容,只留11号在前面。在我们刚踏上战场之时,他们已经修筑了坚固的工事,如今仍在不断加固,并试图通过零星的机会刺穿我们的软肋。或许对手的纸面实力是与我们有一定差距,但他们通过不知疲倦的奔跑与整齐划一的纪律弥补了不足。而涛涛就是新建进攻与防守的指挥官,他现在的踢法有点像尹日荣,是掌握队攻防的中场核心,身上披的也是和队长袖标相称的10号球衣。他不再寡言罕语了,而是不断与队友沟通,协调着整个防线。短短几个月,从一中的后卫到新建的核心,涛涛是所有人里进步最大的。

而我们自己呢?

“集中注意!好好防那个小鬼啊!”

我这声咆哮是上半场队无可奈何的真实写照。进攻持续疲软,防守时常走神,两连败以来的阴霾根本没有散去。队的信心和心气在对手安如泰山的防守下一点点地消磨了,仿佛进攻球员都不相信自己能将皮球输送到位,射门动作也无一不是犹犹豫豫。11号在涛涛的协助下成功得球,一个轻巧地人球分过,居然直接把明明过得一干二净。后者想要犯规阻止进攻,伸脚时却连绊都没把人绊倒。杀入禁区左侧的11号获得了一次不错的射门机会,我将将把球扑出了底线。

“我才不是什么小鬼呢!我叫蒋骁飞!本部的,你给我记住了!”小鬼边去捡球边对我喊。心中冒出了一团无名的火气,又急又恼,却又没有回应的办法。太窝囊了,我们上半场可能有五六脚射门,都没有小鬼刚刚来的那一脚威胁大。醒一醒啊,各位。在防守角球时我在心里默念着。是不是非要丢一球才会踢?可要是真丢了,我们这根迟钝的矛真能刺穿对方严防死守的盾吗?

角球被摘下了,我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快速反击。对手的退防有条不紊,看住了每一个潜在的反击点。没有好的机会,只有等人都退远了我才能重新组织进攻。

太糟糕了。而且我们只剩下30分钟了。平局根本就没有意义,我们差第二名两场球呢,小组出线都成了奢望吗?上半场比赛的哨音吹响时,阳光刺眼地打在额头上,我用手套遮住了眼睛。必须得有点变化,可到底该如何是好?单纯靠呼喊与指挥已很难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了。又是一潭死水的状态。我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浑浑噩噩?

教练在中场休息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小七和阿晖去场上热身,并吩咐首发球员们好好休息。我觉得自己该讲点什么,但大家都一脸疲态。对方强力的防守宛如一张牛皮糖,死死粘住了每个人,拖得大家精疲力竭。等上场的时候再说吧。我这么想着,出门去找洗手间了。想洗把脸,让自己更有精神一点,顺便在冷水的冲刷下想想该怎么唤起大家的斗志。

要是能用实际行动带动大家就好了。可我是守门员。和上一场一样,我们需要进攻,不断的进攻,只有进攻才能活下来。但涛涛带领下的防线竟是如此密不透风。

“你还好吗?不要再勉强了,我求你了,真的。”

“不行。这场比赛必须赢下来。再不赢就真完了。”

“你敢!再踢下去你自己会完的!让教练把你换下来!你不听我的,我马上打电话告诉你妈妈!”

“这是我最后一场比赛了……”

“你有神经病吧!不要胡说八道了!你想把我先弄疯吗?”

“冷静点,学学,你冷静点。不要这么大声……”

我僵在了洗手间门口。学学的声音那么大,想不听到都难。而且有些干哑,人只有又着急又伤心时才会这样,就像我今天早上。穆铮的语气倒很平和,只是和之前那次半场被换下时差不多,透露着一个信息:累。

“你就让我任性这最后一次吧。这是我能为大家做的最后贡献了。”

“我不给!”

“你别哭呀。”

“我才没有哭呢!是厕所的消毒水味道刺鼻子。”

我咬着嘴唇,几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穆铮。”不由从门外走了进来,他们俩吓了一跳,面面相觑,我连忙把话说了下去,“你想继续踢吗?”

点头。

“你的身体没问题吧?”

他用力地摇头。学学狠狠推了他一把,没动。虽然声音疲乏不堪,在赛场上的跑动也相当沉重与缓慢,但在这个午后,我从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里看出的不是之前的迟滞,而是坚定不移的火光。他没有用语言回答我的问题,然而此时此刻,我能感受到他是无比愿意在场上继续战斗的。

只要战士想要战斗,就不能让他远离战场。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那个人。他再也没办法和我在绿茵场上并肩而战了。只有这么一次,我从穆铮的眼睛里看出了不甘与憧憬,仿佛是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因为我而无法再次睁开的眼睛。我找到了他,从另一个人身上。

或许这时把穆铮留在场下才是最残忍的。

“那我们一起加油吧,但这绝对不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穆铮身上在发生什么,只知道自己要走上去,抱住他厚重的身体。

他也抱住了我。

“是啊,绝对不是最后一次。”学学在一旁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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