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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接连下了两天滂沱大雨,在冬日将阳台与屋顶积累了一年的灰尘冲刷殆尽。生在这个不南不北的地方,既没有舒适的暖气也没有温暖的气候,靠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抵御寒冷。听着连绵不断的雨声,人像是被潮潮地粘到了枕头上,世界只剩下对墙壁与遮阳棚清脆的撞击,顺着水泥地面与金属床架爬进耳朵。半睡半醒时脚在被窝里四处挪移与探索,想寻找一点干燥的确认,最后触碰到的是光滑、平整与一丝丝的暖意。米乐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我不想上补习班了。我喃喃念叨。嗯。他迷迷糊糊应了声。

手好冷。我说。我的脸和手心向来温度偏高,不像弦弦总是冷冰冰的。盖上被子后老是热得自己睡不着,每晚都会习惯性地把胳膊放到被子外面呆一会。脱臼以后我只能靠右侧睡了,搭在外面的自然是左手,印象中米乐有几次起夜时都不忘帮我塞回去。但今天没有,我也忘了及时收回它。

疼吗?米乐问,自顾自地闭着眼睛,仍背对我,像要过肩摔一样将我的胳膊搭在他肩上,不由分说地扯进了被子。不疼。我说。看来是好了。他说着,肩膀一紧,我的手被他抱在了怀里。雨声潺潺,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又在睡着与半醒间摇晃徘徊时,他像抛开一件脱下的衣服似的,简简单单地把我的手丢了回来。好啦,还给你。他说,小嘴轻轻咂了咂,好像吹出了一个睡梦中的泡泡糖。我们不去上补习班了吧。我又重复了一遍,还加上了一句求求你。嗯,睡,先睡。他低低地回答。雨依然下个不停。

多想长长地躺在这里呀,听着雨声,永远也不要起来。

最终还是没能逃掉补课的宿命。但原定于下午对外校的比赛又被推迟了,第二天仍旧大雨倾盆。又延了一周,不仅是这一场,结绮和分校的比赛同样如此。为保证公平,小组赛末轮,同组的两场比赛要同时开球。而其他小组的比赛早在上周就决出了胜负,B组出线的是五十四中和第三中学,C组是理工附中与溪岭中学,D组则由卫冕冠军毫无悬念地占据了榜首,紧随其后的是桃渡中学。而在A组,外校也锁定了小组第一,唯一的悬念便是最后一个出线席位的归属。按照出线后的分组规则,A组第二会在下半区迎战D组第一,同半区的还有B组第二和C组第一,三中对理工。可以想见,志在卫冕的北川中学正在我们与结绮之间静候着下学期的挑战者。

比赛的不断推迟是老师与家长不希望见到的,毕竟拖到十二月的中旬,离期末考试就越来越近了。同样想尽早了结悬念的还有结绮中学,形势对他们十分有利,只要取胜便能确保晋级,一次次的延宕无疑是夜长梦多。但对我们来说恰恰相反,比赛拖得越久越有利,我们会有更多的准备时间,而稳坐榜首的对手则可能有所懈怠。我们的伤病员也会有更充足的时间恢复,赵蕤的脚完好了,而我也在十二月重新回到了训练场上。手臂的康复速度比预想中快很多,既是我自己的小心谨慎,也是年轻的身体所具备的天然优势。我渐渐找回了之前的状态,尽管几次训练时我都下意识地有所保留,不太愿意用左手扑救。这大概就是明明说的“后遗症”之一,比身体更难恢复的是心理。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受过伤的人才知道它的可怕,担心伤病再一次扑到身上的畏缩在球场上的一举一动中油然而生,许多动作都会有些收敛和不自然。我总会控制不住地想到“不会又掉下来吧”,即便肩膀踏踏实实地盖在厚实的训练服下。治疗真是个漫长的过程,从身体到心理,在病痛离开以后仍要延续。

可惜穆铮还需要很长时间,被停赛的三位同学也没法登场。我们连凑齐首发都捉襟见肘。教练在这几周的训练中将乐奔安排到了主力前锋的位置上,学学、明明和小七都成为了陪练。但他无论在技术还是意识上都有所欠缺,在前场拿球后的选择也不够果断。和卢卡的传跑都显得缺乏默契,跟阎希搭档锋线时更是对不上点。

组委会终于定下了时间,并决心在本月过半前彻底结束本学期的所有赛事。周六,12月13日,大家都知道这个日子意义非常。上午拉完防空警报后不久,我们就会登上校车奔赴决定本赛季生死的战场。

靠你了。周五的社团课是赛前的最后一练。我、米乐跟老叶早早到更衣室换好了衣服,阎希来得最早,小七也在。这回阎希没躲在门后面吓人,也没将黑板擦或者可乐罐挂在门上,更没有在我们坐下后悄悄撤掉椅子。他是我们的最后一张王牌,把螳螂藏到衣柜里的事应该是不会再做了。我走到他身边,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说出了那句话。我明白的。他也认认真真地对我点头,穿上球鞋去外面热身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结,我们似乎都想在那个日子里拿出自己最好的表现。能在一个和平的年代自由自在地生活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对于近八十年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是只有在梦里才能想象的吧。大概是想珍惜,也想证明,我们没有浪费,也没有忘记。

“队长,我有事想说……”

卢卡的脑袋从门怯生生地从门那里钻了出来,东张西望,仿佛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只探出一半的身体缩在了我们的冬季校服里,手都藏进了袖子,露在外面的只有那张白皙的脸和蓬松的栗色头发。绿眼睛不安地眨着,被冻得有点发红的脸颊和鼻子微微息动。

“怎么啦?”刚换上球鞋的我招手让卢卡进来。

“我明天没法来了。我要回家。”

啊?

我们几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谁也没想到卢卡说走就要走。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呆滞。

“你什么意思啊!”

最先动起来的是小七,他三步并两步地跑到门前,像把一只小羊羔抓进来似的将卢卡揪了进来。我们急忙喊他松手,他确实松了,却把卢卡逼到了白板前,直愣愣地望着他。

“我,我……”卢卡的鼻子和嘴都紧张地吸着气,胳膊有些抗拒地抬了一半,似乎想将小七推得离自己远一点,但又不敢,只能僵在胸前。

“你想撂挑子吗?你知不知道球队现在还剩几个人?你知不知道明天必须要赢?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说跑就跑!”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种一连串的质问和他的影子一同覆盖到了卢卡身上,从头到脚。

“够了!”我吼了一句,“萧祺,你态度好一点!你是在跟你的队友说话!”

“态度不对的是他!”小七甩过头来反驳了一句,又很快甩回去,“不就是上次裁判瞎吹吗?我也知道你很委屈,但球队不是你想走就走的!要走你也早点讲啊!关键时刻怎么能当逃兵呢?”

“萧祺,你别太过分了!”老叶径直走到卢卡身前挤开了他,“你要是为球队着想的话,上一场就不该拿红牌!”我和米乐忙去摸了摸卢卡的脑袋和肩膀,他还像只受惊的小猫,缩在袖子里的手完忘了拿下来。

“好,好,我态度好点,我不过分。上一场最后是我的错。”见我们拦在卢卡身前,他退后了一些,声音小了点,但依旧咄咄逼人,“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们国家的足球就是个笑话。从我们这些校队到国家队水平都很差,裁判更是眼睛有问题,管事的也是一帮废物。但这不是你撂挑子的理由。它再烂我也爱它,你们想怎么嘲笑都无所谓,就剩我一个人我也会坚持……”

“不是,小七,你在说什么呀?这都哪跟哪?”我走过去拍了他的肩膀,“你别急。我懂你的。但卢卡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离开球队的。”

“就算我求你了,好吗?我们没人了,你再走我们没法踢了。何况明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呢,没人想输的。”小七绕开我们,走到了卢卡面前。卢卡没看他,眼神游移在地板上,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

“你看,他什么不明白。跟老外说了也是白搭。”见卢卡不说话,小七一耸肩。

“萧祺,你怎么知道卢卡不明白?他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你根本就不了解卢卡!”米乐冲着小七的侧面嚷道。

“本来就是!就惯着他好了!”米乐越说,他顶嘴顶得就越来劲,“球队是集体!每个人都要为它牺牲,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这样搞下去,谁都可以来校队凑热闹了!”

“够了!你少在这里满嘴仁义道德了!你才什么都不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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