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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快坐下来,好好休息,听我说……”
回到更衣室后,人连骨头都要散了。几乎是拼了老命,我们没让北川把比分扩大为2:0,而学学在一次头碰头的对抗后和对方球员一起倒在了地上。北川的同学问题不大,晕晕乎乎地被扶到场边,学学却被担架抬走了。躺在上面的他甚至没法回答我们,触目惊心,尽管一个月后发生的事比这恐怖得多。助教老师跟了过去,回到更衣室后,教练接到了他的电话。没什么危险,但学学回不来了。不可思议,在球队里,他仿佛永远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只要球队需要,任何位置他都能踢。更重要的是,他像一面旗帜,从来都不会倒下,哪怕头破血流、遍体鳞伤,连疼都不叫一声。
然而我们今天连学学都失去了。我知道,只有到了真的爬不起来的时候,学学才会无奈地倒下。
“虽然现在还落后,虽然丢了球,但北川还是没能压垮你们。我们没崩盘。”教练的声音比赛前温和了不少,“作为长辈,我经历过的比赛比你们多多了。负责任地说,这样的攻势和逼抢是不可能延续整场的。对手的进攻是绝望的,一次性的,他们把手上最好的牌打出来了,想一口气压死我们。
“是人都会累的,我知道你们现在很累,但北川比你们还累。他们的体力维持不了多久,最多十五分钟。我们要扛下来。他们在用身体和我们的心理抗衡,在等着我们的心理先崩溃。但只要我们自己不崩,崩的就是他们的体能!
“我知道我们上半场一脚射门都没有。这没什么,没射门不丢人,被逆转淘汰了才丢人。但只要有机会,就坚决进攻!对方的后防线压得很靠前,身后的空间很大,只要有一次机会,进一个球,比赛就彻底没有悬念了!你们能做到的,客场打外校也很难,咱们扛过来了,今天也能扛过来!”
“一定可以的!就是比谁更拼!”坐在一旁的小七忽然起立了,一如既往地激动,但这回话说得清楚多了,“还有我!还有学长学姐和初一的每一个人!只要上场,我们就会比对面拼十倍、一百倍!”
“也还有学学穆铮。”徐牧补充道,“虽然他们不在这里。”
平静的激励与高昂的鼓舞之后,紧绷而僵硬的肌肉似乎松弛了不少,其实更多是因为我们坐下来休息了吧。教练重新排兵布阵,毫无疑问,米乐将会登场,但我们的阵型仍旧不变。注意安呀。临上场前,我稍稍弯曲膝盖,在通道里把额头贴在了米乐脸颊上。起开,跟个小媳妇似的,我是谁呀!保护好你自己吧,还有我们的大门!他故作傲气地推开了我,还不忘在身后用膝盖顶了两下。我打了个抖,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而我现在要站到球门线上了。下半场开场后的北川一如先前,以连绵不绝的攻势疯狂地冲击着我们的球门。安东佑一路盘带,过掉了回防的阎希与补防的米乐,一条路杀入禁区,想要射门时被从后赶到的阿晖放倒。这次点球无可争辩,我们都没去找裁判申辩。而听到裁判哨响的一刹那,北川的队员们又一次爆发出了海啸般的欢呼,面红耳赤与声嘶力竭,从肺腑中裂变而出的声音仿佛已将总比分扳平。
柯柯,就看你的了。米乐拉住了我。两年前就扑出来过,今年也没问题的。老叶也这么说。扑不出来也没事的,我们能进球,也能守住。明明的话倒好像更对得上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北川获得点球后庆祝的气势使先前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我有一种舒缓的感觉。担心了很久的事情即将降临,这反倒让我平静,平静到对他们获得点球的喜悦有些置若罔闻。也许是我知道还有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的机会。总比分还是2:1,几十秒后的点球将可能决定本场比赛的走势,宛如一场战役中一个堡垒或是制高点的争夺。我们仍握有优势,要逼得北川不惜一切代价地进球,获得点球后的大声庆祝传递出了被压抑的情绪,在球进网之前,压力在他们那一边呢。过于好的机会会带来不得不成功的重荷。
双方派上了部筹码,融入一对一的决斗。在这一刻,胜利将取决于两个个人的意志与能力。换到过去,我会局促不安,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权利。但如今站到球门前,即便今天佩戴的手套上没有诗句,我也坚信自己能扛起伙伴们的部希望。
要从容呀。下意识地戳了戳手臂上的队长袖标,我看到内田高德抱着球走到了点球点前,便望向他的眼睛,脸上露出一道微笑。他低着脑袋,没有看我。
我的双臂张开了,而他在助跑,有些迟缓与笨重,大概是体能下降后轻微的不协调。时隔一年半,再次在北川中学的主场面对点球,我像老练而精准的猎人,在内田起跑的一刹那便看破了猎物的部动作。“我一眼把你望到底”,以至于关节将如何扭动,皮球将从什么地方飞出都判断得一清二楚。没有任何悬念,我扑出了他打向右边的点球,并迅速起身把球抱在了怀里,半点机会都没有留给他。[1]
队友们正要一拥而上庆祝,而北川的同学都懊恼地抱起脑袋,表情告诉了所有人,他们最担心的事在无数次暗中祈祷后偏偏发生了。
裁判的哨声响了。
仿佛是历史的颠倒,他示意点球要重罚。
我提前移动了?脚没踩在球门线上?不清楚,没有太留意这个问题。北川的球员像是重获生机的小草,纷纷精神抖擞地挺立了起来。我们的队员当然不能服气,要找裁判讨要说法,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米乐和老叶。我轻轻推开了他们,没必要为这种事争论,尤其是要冒着吃黄牌的风险。
“放心吧,我还能扑出来。踢一百次我就扑一百次。”
几乎是跳着从禁区线上往门前走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被所有老师表扬了一通。瞧见内田高德正把球放回点球点,或许是灵机一动,我走到了他身边,说了句我知道的为数不多懂的日语——“だいじょうぶ”,写成汉字好像是“大丈夫”,意思应该是“没关系”,看动漫时学会的。说完又对他笑了笑,而他的眼神游离着,只是匆匆将我一瞥。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男孩了。正如我的伙伴们所说,我是永远可以信任的队长,是让对手无功而返、叹息不已的长墙,是只要在场上就会拼搏到底的战士。十二码的一对一博弈中,我是点球的克星,前锋无法逾越的噩梦。
内田重新助跑,他换成了小碎步,磨磨蹭蹭,细碎地逼近安静地呆在点球点上的皮球。心理战,耐心的考验,或许他想使门将按捺不住先做出扑救,以此骗过我打入相反的方向。我仍面带笑容,不为所动,甚至没有张开手臂,而是两手叉在腰上,仿佛他突然将球打进网窝都会保持着不动如山。
没有做出什么扑救动作,因为猜到他要打中路。结果没能碰到球,它飞上了天空。扑出阿华点球时我还会大喊大叫地庆祝,然而此时我也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无事发生。
我赢了。暗暗磨了磨牙,听着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坚固摩擦声。
形势要变化了哦。
北川仍未减缓他们的攻势。但比起之前,多少有那么一丝泄气。他们可能已经有过将近二十次射门了,还包括一个点球,最终也只是打进了一球。内田的身体更加笨重了,本来就身材高大,拼着命逼抢了一个半场,总会力有不逮的,何况明明始终限制着他,使他的一举一动都难以流畅进行。但他仍送出了一次精彩的直塞,得球的安东佑在禁区右侧闪出空当,起脚打门,但卢卡和老叶都奋不顾身地倒地封堵,在我和球门面前筑起了两条血肉长城。球在他们的腿脚间折射,远远地弹出了球门。扑出点球无疑是给我们所有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可能还有点肾上腺素的效果,兴奋感到了我们这边来。防守是充满激情的,而激情之外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同样震撼人心。身与心的较量中,天平已悄然向另一方倾斜。
安东佑的角球开出了,内田头球摆渡,禁区内一通乱战,北川的边后卫得球射门。几乎没有判断时间,我探出的右脚恰恰挡出了近在咫尺的射门,跟进的林波再补射,这回打得挺正,又一次被我拒之门外。仅凭直觉完成了两连扑,球被解围出边线时,我都能听见几名北川球员齐齐摇头和叹息的声音了。
还有破门的信心吗?这次扑救后,也许在门前,对手能触及到的只有空空的绝望。
而此时场边响起了换人的信号。我们的第二张牌打出了,17号萧祺上场,换下体力消耗较大的22号何宏晖。小七带来了比赛所剩的时间:十二分钟。此外便是变阵的信号:改为四后卫,川哥回到中场扫荡,前场增加了一个速度很快的反击点。
进攻端难以找到突破的北川随时间的流逝逐渐步履维艰,内田高德和安东佑还在前场拼抢,但体力已明显难以为继了。即便保留着不甘的斗志和理想,在身体追不上心灵的时刻,人能感到的也只是无可奈何吧。完成一次防守后,我将球掷给了快速退出禁区的米乐,后者扣过上来逼抢的对手,送出了一脚长传。被限制了一整场的阎希接到了传球,疾驰而进,而防守的北川后卫只得奋力向他靠拢,并等待同伴从身后赶来夹防。两名对手近乎无望而无助地被阎希裹挟到了北川的禁区线附近。
阎希想人球分过,但球被对手阻挡后弹了回来。这无心之举却使得所有人见证了这辈子在市长杯舞台上能见到的最精彩表演。插花脚,能做出这种动作的职业球员都屈指可数,阎希的武器库里到底有多少神兵利器真是难以预测,而这个动作所具备的想象力与美感有如高飞在夜空上的天马。阎希将左脚诡异而神奇地扭到了右腿后面,灵巧地轻轻一磕,滚到他身体右侧的皮球出其不意地穿过了两人防守中的缝隙。一名身披白色战袍的球员如约而至,他没有停球,迎着缓缓滚来的皮球一脚劲射。宛若璀璨的流星,黑白色的球飞向了北川大门的右上角,带着稍稍的下坠。守门员在空中将身体舒展到了极致,或许也仅仅是碰到了皮球的边缘,像宇宙中的尘埃擦过飞逝的流星,绝无改变其运行轨迹的可能。
这可能就是终结悬念的一球!打进这一粒精彩世界波的小七还有着充足的体能从北川的禁区前沿跑到我们中间,被大家扑倒庆祝。被压到极点的弹簧终于迸射般弹了起来,它所具备的底力尽情释放,气贯长虹。就知道你能行!我贴着他的耳朵吼出了这句话,生怕不能把他震聋。说来也是有趣,这次绝佳的配合与进球比扑点更让我兴奋。小七紧紧抱住了我,这个无数次跟我说要为球队出一份力的小男孩终于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对称的小酒窝在笑起来时甜蜜可爱,忍不住想要戳两下呢。
对主队而言,这粒进球意味着在剩下的十分钟里他们必须得连入三球才能晋级,体能与心力恐怕已不足支撑。内田都在跑动后大口大口喘气了,遑论紧咬牙关坚持的安东佑和林波。一次传球后,与我们的球员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的韩国人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抱着小腿,但仍用汉语喊着不要管我继续上前。但所有人都停下了,他的队友将球踢出了边线以终止比赛。估计是拉伤了,他站不起来,于是担架第二次进场。手缠黑纱的他恐怕比任何人都渴望胜利,渴望把手指向天空,现在却只能坐在担架上被抬出去。没有一个进球或助攻,连球队的胜利也不会有。虽然输了也会有排位赛,但对他来说,初中的比赛已注定以这种方式谢幕了。他的背影在春日阳光下微微佝偻,多少有些凄凉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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