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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一位医生从诊室里走了出来。他戴着口罩,但好像还是有些熟悉。

“爸,怎么样?”明明赶忙起身,我们几个也很快反应过来,像幼儿园小孩围住分零食的阿姨那样围了上去。处理好了,有点严重,等消肿以后手术吧,应该是一周后。爸爸,你刚刚是在钉钉子吗,还是插钢板?他还好吗?疼吗?是那种长钉子吗?明明一连串地问。你小子别刚学会几个词就信口开河。兴许是猜到明明已做了一番“普及”,他摘下口罩,很严肃地扫视了我们每个人一轮,下了个判决:你们几个,听好了,我不管他说了什么,总之都不作数!不要害怕,我才是医生!

说完就走了。他需要休息。也许他在儿子面前很少这么威严,明明的爸爸从来是个非常随和的人,但对自己的工作一定极为认真。我们到底是一知半解的小孩子,太容易被恐惧本身打败。

我至今不知道那稀疏细微的声音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被走出来的两位教练允许进入诊室后,我们看到阿齐的脚正常多了,牵引在一块从床上延伸出的小架子上。他本人很虚弱,但看到我们进来后,还是勉强地笑着晃了搭在床单上的手。

“别哭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让我们连头都不敢抬了。李天城和艾尼瓦尔先上去跟他说话,应该讲了很长时间,最后他们俩才满怀歉意地告诉他,非常对不起,球队没能打进决赛。阿齐十分耐心地听着,直到最后,也只是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

“看来穆铮没骗我,一中还是挺难对付的。”他的手指立了起来,指向站在二人身后的我们,“这次算你们运气好哦。”

“对不起!”米乐猛地冲到了阿齐面前,弯下腰,头也四十五度地垂了下来,两眼闭得死死的。“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大概就是这种姿势,我也加入进来了。[2]

“干啥呀,向国人民谢罪吗?”他有些狡黠地笑了笑。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会赔钱的,多少钱我都赔。我也会负责到底的,一辈子都负责!”米乐说着说着又哭喘了起来,一下呛到了自己,咳个不停,我忙拍打着他瘦小的背。他轻轻推开,还想坚持向面前的人承诺。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不要一个男孩子对我一辈子负责呢。你可换个人吧。”单薄的声音里哼出了一股小孩子开玩笑时常有的淘气劲,能让任何人瞬间真诚地放下心头的紧张不安。

“欸?可是……”米乐的忏悔与许诺被打断了,有些茫然地愣在那里。

“小不点呀小不点,第一次吃红牌吧?舒服吗?”他颇为得意地在米乐眼前摇了摇手指,好像那张红牌和他自己现在的处境毫无关系。大家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米乐咬咬嘴唇,说确实是第一次。

他用舌头舔了舔自己有些干的上嘴唇,要我们把床头的矿泉水递给他。咕嘟咕嘟地喝完后,他拧紧了瓶盖,看我们把瓶子稳稳放好,那只有气无力的手骤然打出了一声清脆的响指。

“你们都忘掉今天的事吧。我就这么告诉你们,我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谁也别多想,回去以后好好吃饭睡觉,好吗?天城,最后一场比赛你们也要好好踢,不仅要拿到铜牌,还要帮艾尼瓦尔拿到金靴。没问题吧?至于你们几个……”他歪过脑袋看着我们仨,手指指向了明明,“你小子决赛的时候小心点,别伤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后我就能活蹦乱跳。到时候咱们约场友谊赛吧,我要亲手收拾你。”

“但我不想踢了。”

“你脑子里一定又是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什么怕伤到对手,对不对?平常我还不敢说你,现在好了。给我乖乖听着!你以为足球是什么?体育是什么?是打仗吗?根本不是!我们是在以相同的信念公平公正地竞争一个目标,而不是为了彼此伤害。球场上的那些磕磕碰碰再正常不过了,不是伤害别人。因为对手不是敌人,而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俩认识六年了,一直是对手,但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朋友。现在作业这么多,学习压力这么大,我们为什么还要踢下去?周末留个半天打游戏不爽吗?还不是因为喜欢。难道你不喜欢足球了吗?”

“我还是喜欢。但是……我不想看到有人受伤了。何况受伤的人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伤了以后,我感觉自己在球场上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站上去了就有可能弄伤别人。”明明还是像蔫了的白菜一样。

“我们喜欢的是这项运动本身,而不是伤病,不是那些不好的东西。不该让那些与足球无关的事情取代了你对它的热爱。想想你爸爸吧,每周都有手术,下周还要给我做呢。你说,医生在给病人做手术的时候难道会因为有风险就犹犹豫豫吗?他知道每一刀下去的所有后果,更知道自己治病救人的责任,所以该动刀子的时候就义无反顾地动,竭尽力做到最好,无论什么结果都去勇敢承担。运动不也是这样吗?我只是运气不太好,换到平时顶多是个小小的扭伤罢了。话说回来,医生是很了不起的,这可是你从小就对我说的,你忘了吗?你可是很崇拜你爸爸的呢。勇敢一点吧,就像他一样。赫明明,你之所以站到球场上,不正是因为你爸爸喜欢足球,希望你踢球吗?其实,你爸爸也可能是希望你在球场上学会那种勇气与担当。别让他失望呀,也别让你这么多年来的对手和朋友失望。”

“我明白了。会踢的。”明明狠狠地抿了抿嘴唇,抬头望向阿齐。

“这就对了嘛。那么,米乐小朋友,过来一点。你嘛,是不是没机会踢决赛了?”阿齐用手招呼着米乐靠近,然后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米乐乖乖地任他这么做着,这种动作在平时可是跟摸老虎的胡须差不多呢。

没有人回答。阿齐放下了手,耸耸肩膀。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愿意踢吗?”短暂的一瞬,阿齐疲劳的眼睛似乎闪过了炯炯火光,“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

米乐用力地点头了,头发上下甩动。

“那好,你听我说。”阿齐再度抬起了手指,“去请你们教练给组委会写申诉信,要求撤销今天比赛的红牌。因为那次犯规不是暴力犯规,也不是恶意犯规,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犯规。受伤也是意外,不该唯结果论的。按照规则,撤销红牌应该是可行的,也有先例。”

“但是组委会能接受吗?何况队长你伤得还挺厉害的……”李天城插了句嘴,又转头看看我们,“当然,我知道你们不是故意的。”

“要是有录像就好了。”艾尼瓦尔补充。说实话,就算有录像,又有谁真的敢回看呢?

“的确如此。不过,要是我也给组委会写一封信呢?相信他们一定能明白吧?”阿齐自信地用手指戳了下米乐的脑门,“怎么样?肯定没问题,等过几天我稍微好点就去写。”

米乐的嗓子里发出了一阵有些奇怪的响动,我赶忙从背后搂住他。左手搭在我横过来的胳膊上,米乐用右手抹了抹眼角。

“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是我伤害了你。你这么做,我真的好惭愧。都是我不好,你不给我一点惩罚吗?我以后哪有脸见你呀。”

“你是个好孩子,爸爸把你们的微信给我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嘛。你一直都很好,就算无意中犯了什么错,也不可能彻底否定你这个人的。再说了,要是有件能大大帮助别人的事,对自己来说又是举手之劳,那何乐而不为呢?”[3]

“那一天,我觉得你简直像个圣人,或者像是神——那种充满了温柔的力量,能包容人一切弱点的神。看到了人类的所有怯懦、自私、残暴,仍然以宽容的目光爱着他们,想帮他们分担和化解苦难。”

“是吗?你这么说我可太不好意思了。我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而已。其实,我当时可能也挺怕的吧。怕疼,怕手术,怕和朋友们分开。所以,我就想对大家好一点,让你们开心一点,这样我心里就更好受一些。我也是想在你们身上寻找力量呀。”

“对啦,学弟,你给我点奶干嘛。过几天能再来看我吗?有多少就给我多少,我要把你的存粮都敲诈走。”接过了艾尼瓦尔递过来奶块,霍宇齐把它捏在手心转了转,好像在把玩一块油泥,窗外渐渐显露出夜晚的颜色,房间里的灯也就愈发亮堂。看着阿齐对那块奶干研究一般的执着,大家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米乐,答应我一件事。”他仍盯着那块被太阳晒过的乳白色小玩意。

“你说你说,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去做的。”

“让你摘星星你也去吗?”

原来米乐也有被人问倒的一天呀,这种为难的表情可是很少在他脸上出现的呢。

“我不要星星,我要你们拿到最后的冠军。让穆铮戴上金牌吧。”阿齐把奶块掰成了两段,“他们一家受过的苦可比我多多了。他配得上一个冠军。”

[1]出自《三国演义》。

[2]出自鲁迅《药》。

[3]出自《论语·宪问》。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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