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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师,我们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说吧。”

“为什么有的人知道一件事注定要失败,还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呢?”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吗?这是个很好的问题。这要看具体的情况。有些人可能只是莽撞和愚昧,不能真正看清楚事情的本质,也没有独立地思考过做这件事的后果。但有的人不一样,在明白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以后,他仍觉得有必要也有责任去做,那件事对于他的意义超越了任何利益、成败与得失,不能以所谓的理智或情感来衡量。或是说,是他的生命指引着、督促着他坚定不移、奋不顾身地走向某个地方,通过这种方式,他也找到了自己活着的价值。于是,他能够接受无论如何努力可能都是一无所有的结果,愿意背负他人避之不及的苦难与折磨,人之所以了不起,大概就是有这种崇高而悲壮的精神。

“但是,要清楚一点,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必须经过独立而慎重的考虑,要能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一个人的选择不只会影响他本人,也会影响身边的一切。鲁莽而狂热地抛开自己和他人会对每个人造成伤害,包括自己。何况,有时看似坚如磐石的信念并不一定经得起检验。时刻反思自己,必须确认目标是不是那么值得为之付出的。约瑟夫·海勒就曾写过,‘任何值得为之献身的东西当然也值得为之活下去’。”[1]

“那么,老师,和刚刚说的相比,如果一件事有很大可能成功,我们愿意为之拼搏努力、自强不息,绝不半途而废,但它又有一定的风险,我们也看在眼里了,是不是应该坚持到底呢?”

“你们俩好像话里有话。有什么问题就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的。”黄老师笑笑,胳膊抱在胸前,看出了我们的小心思。六月的阳光穿透玻璃,温暖而有节奏地和办公室窗前绿色植物的影子跳动着。

决赛被推迟到了六月下旬,比之前整整晚了一个月,听说是阿齐受伤带来的结果。他的手术相当顺利,不过按照明明爸爸的意思,想要恢复正常行走还要过几个月的时间,起码得到初三开学才能抛开拐杖吧。最好的消息应该是不会影响他以后的生活。这件事的影响比我们想象中要大,承担压力的不只一两个人。据说是组委会和家长害怕在小中考前再次出现这样的意外,也是为了让学生们身心投入中考的前哨战备战经过反复协商,赛事被推迟到了考试之后。这倒不让我们意外,毕竟考试才是学校生活的重中之重,其他的东西向来只能为它让道。那一阵子米乐做过几次噩梦,说梦到阿齐的生物地理只分别得了17分和16分,最后中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正好差了几分,没考上他想上的中学。第一次梦到的时候米乐哭了,哭着哭着就醒了,爬下床来找我的时候把我吓了一大跳。这可能是米乐做过的最恐怖的噩梦了。

我们经常在周五或周六去看望阿齐,起初几次还很难为情,后来渐渐放松,像朋友一样有说有笑了,还玩过他的拐杖,根据他的提议看了好几回赵本山的小品。还记得他开过玩笑,想把拐杖改成担架,让我们抬着他去考试,这样聪明的智商就能彻底占领高地。但是……这样的描述是有些轻佻的,事实可能沉重得多,只是阿齐在那时没有告诉我们。几年后我才知道为什么他没让任何朋友在做手术的那天来看他——他哭了好久好久,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因为疼。疼得没法吃东西,没法睡觉,更别说什么看书学习了,根本就不可能。兴许穆铮也经历过吧,这是他那天唯一想到过的积极的东西。

而我们呢?只能在这种痛苦的外围打转转,完不能真正去体会和分担。我们遇到的只是虚幻的噩梦,他人的处境却和地狱没什么两样。

日子还在往前走,我们将自己堆进了生物地理讲义里,用一张张试卷和一次次抽背来麻痹自己。考试在本校进行,它到来的那天平淡无奇。我们没有失眠,也没有怎么焦虑,考前还去走廊尽头的水池那里洗了衣服。揉、搓、拧,反反复复,水花四溅,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将每条小短裤和每只小袜子一一确认无误地挂到阳台上后,我们才不急不慢地背起书包出门。整个过程也没什么值得记述的,那只是一个会在生命中重复无数次的普通下午,铃声响起后也不曾有什么波澜,似乎没有那么庄严神圣。

而考前一周却发生了件令人心碎的事。清晨,米乐拉开了长长的窗帘,阳光照得我们眼睛发酸,好像橙汁刺进了眸子。那时我们还不知道,照常升起的太阳之下,我们斜对面的女生宿舍发生了什么。姐姐告诉我,她是我们的小学学妹,比我低一级,才初一。只要想知道,我一定能知道她的名字。弦弦说不定还见过她,毕竟他担任过检查卫生与眼保健操的工作,认识的人很多。我们难受了很久,还在那栋楼下面晃荡过,一层层地数,边走边数——不能停留,因为感觉有人在注视着我们。其实,这种注视可能也是一种保护。而最可怕的莫过于我们真的数清楚了,这栋宿舍楼确实有七层。

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小中考在六月中旬结束,期末考试还有三周。我们继续备战即将到来的决赛,而三四名的比赛先一周打响。外校以3:2战胜了理工附中,施振华先下一城,艾尼瓦尔头球扳平,之后李天城获得单刀球,他的冷静推射破门使理工以2:1的领先结束了上半场。之后外校换上了尹日荣,伤愈复出的他用有些蛮不讲理的速度两次撕破了理工的后防,先是自己打进一球,之后又制造了一个位置极佳的任意球。蒲云的射门击中了横梁下沿,尹日荣在门前乱战中将球补进。梅开二度和一块铜牌,替补出场的阿荣在一贯的沉默中以这种方式告别了市长杯,并在一年后告别了江元。

我们没去现场。理工的同学可能会有些难过,没能给受伤的队长挣得一枚奖牌。唯一的安慰是艾尼瓦尔打入了第10球,虽无缘打破穆铮的纪录,却基本锁定了本赛季的金靴,除非射手榜第二的乔立能在决赛中上演“大四喜”。而理工还有不少机会,明年能够继续在艾尼瓦尔的带领下冲击更好的成绩。

但阿齐没机会了。我们也只有更为勤奋地训练,才对得起他给予我们的机会。似乎运气一向不错,我们已几次遇到比赛延期,最后都取得了想要的结果。推迟整整一个月,我们的伤员得到了充分的时间休养生息。除了因为红牌停赛的小七外,时隔大半年,我们凑齐了整齐的阵容。米乐的红牌被如愿取消,从某种程度上说,组委会也是想撤销它的——“影响不好”,他们也愿意相信是意外而非暴力犯规,并将这一真相展示给所有人,而这的确也是真相。阎希的腰和学学的鼻子也在慢慢好起来,后者依旧戴着他的面罩,说是习惯了,而且花了一笔不小的钱呢。那钱是他自己挣的,自然舍不得,干脆就一直戴着了。至于是怎么挣到的他就没说了,也许他在哪个广场或者地下通道摆个帽子弹一个下午的吉他就能有不少钱吧——不被赶走的话。

更令人欣喜的是穆铮。他现在瘦得出奇,原先那张饱满的脸现在是皮肤紧紧绷着骨骼,让人想到单薄而又拉伸到极致的鼓皮。他的身体轮廓也被削得小了一半似的,像是被反复修改过的一张素描画,线条还勾得很浅。

他的射术没有因为病痛退步,虽然还是单独训练与恢复,能做出的动作也极为有限,但只要脚接触到球,那种射门的感觉自然而然会让我打起十二分精神。过不了多久,他的额头便会微微冒汗,这时就要到一边稍稍休息,抬起六月里仍然穿着的长袖内衬擦一擦。或许是天太热了,或许是他专注而积极,那些在光下闪烁的汗珠是健康的,不再是因为疼痛流出的冷汗,也不再是捂在被子里不能动弹时的潮湿。

“我有这种预感,踢到终场前的一两分钟,你会成为我们的最后一张王牌,并在最后一秒打进一记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绝杀球。然后你像个盖世英雄,身披五彩圣衣,脚踏七色祥云,在绿茵场上纵情奔跑,身铺满了阳光。”

“你周星驰看多了吧?下次让学学给你唱一段《少林功夫好》怎么样?”

“别别别,我还想多活两天呢。真唱了,不等徐牧动手,每个人都会把我头打爆的!”

真不想离开呀。虽然我好像一直都没有像同伴们那么喜欢足球,将它视为自己的理想(虽然我们也没有一个人真的想成为职业球员),但就是这些训练间隙的说说笑笑让我对这片土地和自己在土地上奔跑不息的身体如此眷恋。

不过穆铮可能还是远远达不到上场比赛的状态吧。我们俩单独练过好几次门将找前锋的快速反击,就像我们在一中的第一场比赛那样的连线(或许我比之前传得更好也更准,我的传球越来越棒了),但他一次都追不上,只能不好意思地掉转头来为我的传球竖大拇指。真要上场,要么是我们取得了很大的领先优势,要么是准备点球大战。说不定就会变成事实呢,球场是无限的,具备一切可能性,而穆铮用他跳动的心脏在球场外的生活中证明了这一点。

而在距离决赛还有一周不到的时候,能否登场的问题却难倒了另一个人。正因如此,学学才来请我和米乐为他求情。也许是阿齐受伤所带来的另一个影响,学学的妈妈向教练明确表示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继续比赛了,虽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妈妈表示自己的伤都好了,在场上也会注意安,但妈妈的态度就是那么斩钉截铁。

“我跟妈妈说不通了,爸爸也不吭声,现在就只能指望你们俩了。你们是爸爸最喜欢的学生,就帮帮我嘛,以后让我做什么都行。”

“你的鼻子真没问题了吗?”

“真的,都两个月了。不信再去医院检查一次!而且我会继续戴面罩的,真不会有事。求求你们了,最后一战了,就应该到场上战斗呀!穆铮好不容易才回来呢,你们怎么能把我一个人丢在看台上?”

“小七不也在看台上吗?你不是一个人哦。好啦,开玩笑的。我们俩放学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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