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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五年,九月九日。

重阳。

明朝宫中过重阳节也有一套既定的流程,一般都是宫眷内臣被赏吃花糕、换穿罗重阳景菊花补子蟒衣,皇帝与两宫太后要驾幸万寿山或兔儿山、旋磨台登高,吃迎霜麻辣兔、饮菊花酒。

不过万历十五年的重阳却是例外,因为万历十五年九月九日午时,万历皇帝第四子朱常治诞生。

朱常治的诞生对朱翊钧来说是一大利好,他能顺理成章地借着皇四子的诞生取消宫中宴席和登山活动,有效减少了皇宫内外的各种无效社交和额外花费。

其实说是“无效社交”也不贴切。

万历朝的明朝宫廷生活还是十分优雅而有情致的,朱翊钧作为整个大明皇宫的男主人,所享受的吃喝用度无疑是最上乘的,宫里所有人遇见了他,也无不恭敬顺从。

但朱翊钧本人就有这么一点刁钻,或者说,他作为穿越而来的现代人,就是保留着这么一点刁钻。

朱翊钧对于皇宫社交的不适来源于整个皇宫的沉郁气质,这种气质最明显的就是体现在万历皇帝后宫妃嫔之间的交往。

朱翊钧在中秋听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宫里的女人特别喜欢交头接耳,无论说甚么都要压低了声音,齿缝间的悄悄话夹杂着舞台上的耳语嘘溜溜地射出去,连后排都听得清清楚楚。

朱翊钧潜意识地就厌恶这种氛围,他在现代时是计划生育下独生子女的一代人,在家庭里和皇帝一样唯我独尊惯了,怎么也想象不出有人会一辈子生活在一个连说话都要窸窸窣窣、嘶嘶嘘嘘的围墙里。

更无解的是,这些妃嫔轻声细语不是因为怕他而不让他听见——这大明皇宫里不该被皇帝听见的根本不会被人宣之于口。

而是她们活在万历皇帝的后宫里,本身就不该出声,她们的本职和身份注定了她们的鬼祟和沉默。

所以朱翊钧不愿在这种场合多待,即使他是受尽奉承的男主人他也受不了这种场合。

朱翊钧很怕这种场合待多了,有一天他也变成这皇宫里窸窸窣窣的一份子。

即使根本不怕被人听见自己在说甚么话,也像一切过惯大家庭生活的人,一辈子再也改不过来,永远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齿缝里嘶嘶地跑着凉气儿,好像嗓子里被堵了个没啃尽的青桃核儿。

除此之外,朱常治的诞生又意味着朱翊钧可以打着让郑贵妃好生休养的名义,腾挪出一段时间来不见郑贵妃了。

对于郑贵妃其人,朱翊钧的感想是复杂的。

他原以为郑贵妃的棘手之处在于万历皇帝对她的爱。

万万没想到事实正相反,郑贵妃最大的杀手锏其实是她对万历皇帝的爱。

这种爱同大明皇宫沉郁的气质正相符合,一样让朱翊钧感到喘不过气来。

因此朱常治的诞生后,朱翊钧只是坐在翊坤宫里隔着奶娘的怀抱看了那新生儿一眼,接着与王皇后商量着颁布了些赏赐,便起身说要去向两宫太后请安。

一边几个同皇帝和皇后一起等待郑贵妃生产的后妃们自然无有异议,只有王皇后温声道,

“我听说潞王还在慈宁宫,晌午一到就陪着慈圣老娘娘说话呢,皇上去了倒并无不可,咱们却都是要避嫌的。”

王皇后和李太后、陈太后一样,是整个后宫里为数不多的、能对皇帝自称“我”的女人。

朱翊钧应了一声,在随侍太监的搀扶下站起了身,

“既如此,那就朕自己一个人去罢。”

说罢,不等王皇后再开口,朱翊钧便宣布摆驾去了慈宁宫。

比起万历皇帝的三宫六院,朱翊钧更自信与潞王相处。

潞王朱翊镠是万历皇帝的同母胞弟,两岁时就受封为王,自小就受尽了万历皇帝和李太后的纵容和溺爱。

虽然朱翊镠在万历十年时便已大婚,但他并没有按照明朝亲王出府成婚即议出藩的惯例立刻就藩。

历史上他要到万历十七年才就藩河南卫辉府,万历十五年的潞王朱翊镠才十九岁,还在京城和皇宫内外活蹦乱跳。

朱翊钧走进慈宁宫时,朱翊镠正拿着一副西洋叆叇镜要献给李太后,

“听说老娘娘的眼睛近年是越发得花了,连佛经读得时候久一些都支撑不住,臣在宫外,见新兴地拿犀牛角和水晶制成的叆叇镜倒是有意思,比玻璃和象皮做成得好,老娘娘不妨一试。”

李太后笑得欣慰,

“我眼神还好,就是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轻易不能费精神,难为你还想着我。”

朱翊钧就是在这时进入了屋内,朱翊镠手上还拿着叆叇镜,一见他来了,忙不迭地就要起身作揖,

“皇兄。”

朱翊钧先向李太后行了礼,尔后才朝朱翊镠应道,

“四弟来了?怎么不先遣人告诉我一声?”

李太后替朱翊镠回道,

“郑氏产子,我想着你惦记她,就没遣人去知会你。”

朱翊钧笑了笑,慢慢地坐了下来,

“那怎么先遣人同皇后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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