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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诚眉毛一动,心头突然掠过一阵不详的预感,

“皇爷的意思是……”

朱翊钧扬唇一笑,道,

“海贸、军务百姓或许不懂,但每年这一匹匹、一笔笔上缴太仆寺的马匹和俵银,老百姓总是内行罢?”

“徐泰时既然说太仆寺左右为难,那朕便由得他去,待他将那太仆寺的收支明细呈上来了,张诚,你就去替朕去四夷馆,将收支明细按照大明的马户数量一一刊印,由厂卫分发于各马户手中。”

“徐泰时不是说现在的男丁都不愿养马吗?那朕便传旨下去,凡是握有太仆寺收支明细的马户,丁口来京上缴马匹,或于州县缴纳解俵银时,皆可根据手中的收支明细获得对太仆寺小吏的一次投票权。”

“徐泰时说解俵银一年征两次,马匹一年或许都未有一次,那朕就这样规定,能缴了好马来的,投一票可等同于交俵银的两票。”

“投了票的马户才可获得太仆寺下一次的投票权和最新的收支明细,太仆寺所得票数超过大明马户一半数量的小吏方可留任,否则无论是甚么关系,一律去职返乡,不得在京畿逗留。”

张诚一时听傻了,盯着皇帝异常镇静的侧颜,好半天不知该怎么把话题转回到“派出宦官抄家杀贪官”这个对司礼监和东厂极为有利的老套路上来。

朱翊钧似乎是察觉到了张诚的目光,他忽然想起大明的民主意识还停留在“抢着当太监”的层面上,不禁又补充道,

“还有,现在正充当马户的男丁,一旦接到收支明细就必须投票,即使目不识丁,太仆寺的小吏一个都不认识也得投票,不投票的一律充军戍边,到云南替朕种玉米番薯去。”

张诚终于哆嗦着开口了,

“这……即便奴婢让内阁拟了旨,科道官也一定会……”

朱翊钧又弹了弹面前的奏疏,

“九边的年例银打了水漂,朕甚是不悦,李成梁不是笃定朕不敢管他吗?那好,朕现在不管他了,朕让养马的百姓来管他。”

“太仆寺每年收进拨出那么多钱,一大半都给了九边,徐泰时不想查账,朕也不想查,但是交了钱的百姓总有知晓的权利罢?”

“李成梁既然标榜自己守边有功,那朕就让百姓评判评判,瞧瞧他在辽东的功劳究竟值不值那个价钱。”

朱翊钧的这一席话说得通体舒畅,差点儿就当着张诚的面喊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在现代人人熟知的名言了。

张诚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几次想张口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劝谏皇帝。

朱翊钧的构想已然超出他这个司礼监掌印的知识范畴了,内书堂的翰林也只知道“廷推”,他张诚怎么可能一下子弄得清甚么叫“投票”、甚么叫“选民”?

朱翊钧自穿越以来头一次用现代人的学识碾压了这群古代人精,不由心情大好。

想要皇帝不当聋瞎人,最直接却又最困难的方法就是对庶民开放参政权。

毕竟第一线实践者的信息优势是无法剥夺的,因此皇帝就可以借此与官僚集团大打信息战。

官僚和英雄从来都是很容易小看老百姓的,但一个王朝的覆灭,最终被打败的却不是老百姓。

只要能充分发挥老百姓的力量,大明就没有不能完成的事业。

趁着张诚还没反应过来的愣怔之际,他拿起那封奏疏,往张诚胸口作势一拍,道,

“好了,快去传旨罢。”

张诚下意识地伸手接了奏疏,问道,

“那建州奴酋入京朝贡一事,皇爷可要下旨再宣?”

朱翊钧眼皮一掀,道,

“怎么?此事上你难道也有话说?”

张诚见朱翊钧面色不善,忙低头道,

“奴婢不敢,只是前几日皇爷让奴婢去向范礼安垂询欧罗巴的现状时,范礼安同奴婢讲了一些他在濠镜听到的倭国传闻。”

范礼安在日本有人脉那是自然的,丰臣秀吉统一日本的进程越接近尾声,被从日本本土驱赶出镜的欧洲传教士就越多。

这些传教士若是经商路路过澳门,确实会同刚刚带领日本使团返回东亚的范礼安产生交集。

因此范礼安在澳门得到的关于日本的消息应该是极为可靠的。

朱翊钧于是问道,

“甚么传闻?”

张诚回道,

“范礼安听说,朝鲜自去岁开始便陆续接待已然断交数十年之久的日本倭使。”

“当时九州强者岛津义久投降、对马岛主宗义调投降,丰臣秀吉野心勃勃,竟向朝鲜提出要朝鲜国王亲自来去倭国京都进献拜谒的要求。”

“此番要求原本是委托对马岛岛主代为转述,而对马岛一向依赖朝鲜物资,早前又自称为朝鲜王朝的家臣,于是对马岛主无奈以家臣橘康广假扮日本国使前往朝鲜。”

“橘康广去朝鲜时,手持书信中夹有‘天下归朕一握’之倨悖言辞,且橘康广一路举止倨傲,屡屡讥讽朝鲜军民,招致朝鲜的不满,最终橘康广一无所获,回国复命之时,惨遭丰臣秀吉处死。”

朱翊钧问道,

“既然橘康广一无所获,说明朝鲜并无通倭之意,何来此后‘陆续接待’之说呢?”

张诚道,

“橘康广等人去朝请求通信之时,朝鲜始知倭国篡国之事,因而朝鲜思虑再三,最终以‘水路迷昧’拒绝了倭使。”

“可朝鲜也听说,如今丰臣秀吉精兵百万,乃倭国自古未有之盛时,去岁二月时,倭寇又大举进犯损竹岛与仙山岛等地,且承其锐气,直捣边城,实非以往偶然犯境之比。”

“倭国虽兽心难测,但朝鲜国力衰微,若以边境事安而计,则不得不与倭国虚与委蛇。”

“只是奴婢心想,朝鲜素为‘礼仪之邦’,那丰臣秀吉现为人臣,本无有外交之权,朝鲜既与其无奈交往,将来未免不会被潜移默化。”

“倘或朝鲜君臣私通倭国,甚至为倭国向导,或在我大明与倭国之间摇摆不定,那辽东之边患,恐怕就不止蒙古与女真二虏了。”

朱翊钧瞥了张诚一眼,又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道,

“张诚,你不会是想说,那建州奴酋为朝鲜在东北边境分担瓦尔喀部的骚扰进攻,是一件有利于我大明与朝鲜盟藩关系的好事罢?”

张诚低眉道,

“皇爷,朝鲜是我大明屏障之一,倘或丰臣秀吉有意借重于它,辽东定将变生大乱。”

“何况叶赫、哈达二部内乱方平,建州奴酋再如何不入皇爷青眼,终究也是隶属于我大明的番部之一。”

“现今那奴酋自告奋勇地要去为朝鲜解东北境之围,皇爷纵使不乐见得他如此,也不应去下旨去阻止他。”

“否则来日朝鲜与我大明心生嫌隙,与倭国私相授受,乃至引狼入室,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古人云,‘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说得就是仇怨在明不在暗的道理。”

这是《资治通鉴》中“三家分晋”的典故,原句出自《五子之歌》,总之是劝谏帝王防微杜渐的意思。

朱翊钧思忖片刻,开口道,

“你先去传旨,待阁臣拟旨之后,再让他们来文华殿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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